沒人料到蘇大為會突然說出這句話。
更沒想到,蘇大為會直指巴顏大師在騙人。
一般心理下意識會覺得,修行之人不會騙人,特別是像巴顏這種一教之主,畢生都在修行本教,支撐著傳承。
所以一聽蘇大為的話,眾人下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
但再一想,即又感覺心中一震。
包括聶蘇、安文生和李博的目光,一下子從蘇大為身上投到巴顏大師身上。
這位一身象雄族本教僧衣,大紅大艷,脖中掛著七彩琉璃、珊瑚、綠松石、蜜蠟、赤玉、高僧眉骨等串成的法珠,面上寶相莊嚴,深刻的皺紋滿面,目中中正凜然的大法師,居然會騙人?
巴顏沉默。
沉默,有時候也是一種態度。
“巴顏大師,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隱瞞下去?”
“阿兄,阿兄,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弄錯了?”
聶蘇雙手挽起蘇大為的胳膊搖了搖,眼中泛起霧氣,就像是清晨霧靄沉沉的湖水,泛起波瀾。
她不是不相信蘇大為說的話,只是無法接受。
無法接受巴顏在騙自己。
也無法接受,見不到期待許久阿娘這件事。
理智上,她無條件相信蘇大為。
這是對親人天然的信任。
情感上,她又無法承受見不到母親的痛苦。
那這么長久的等待,這種期盼,算是什么?
如果巴顏在騙人,那自己在雪山懸崖邊,期待那么久,又是在期待什么?
難以接受!
也無法接受!
“巴顏大師,你說句話,告訴我,你沒有騙我!你說話啊!”
聶蘇向巴顏喊道。
因為情緒激動,她的嗓音甚至顯得有些尖銳。
坐在肩上的猴頭不安的跳動起來。
似是感覺到聶蘇身上不同尋常的氣息。
“對不起,圣女,一切都是為了本教。”
巴顏雙手合在胸前,向聶蘇鄭重的鞠躬道:“我沒有說實話。”
聶蘇狠狠一巴掌揮在巴顏臉上。
巴顏身高七尺,身材壯碩,居然被她纖細的一掌打得一個趄趔,差點摔倒在地。
脖子上的法珠發出爆響,無數法器、寶石,隨之迸飛,四處飛濺。
安文生和李博在一旁看得面面相覷。
李博微藍的眼珠里,光芒閃動,十分驚訝。
他常在西域和象雄地界行走,對這位巴顏大師的事聽得不少,所有人都說這是一位德高望眾的大法師。
修為已經接近活佛的境界。
但他居然…
“等等。”
李博忍不住開口道:“那之前,附近傳言神女峰被詛咒,所有上山的人都會失蹤,是為什么?該不會…”
“那只是為了不讓人打擾我們僧眾修行,不想讓吐蕃人察覺,故意傳出的謠言。”
巴顏站直身體,沒有再理會李博,而是看向聶蘇,見她被蘇大為抱在懷里,拍著后背安撫,眼中閃過一抹歉疚。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盯著蘇大為道:“這一切,你是如何知道的?”
奇怪了,自問沒透露半點破綻。
這個剛上山的年輕人,為什么能一口道破自己心中隱秘之事?
之前他的一切出發點,都是以留聶蘇在神山上為主。
希望盡一切可能留住她,令她慢慢接受感化,自愿成為本教新任圣女。
若實在不成,還會考慮別的方法。
但突然出現的吐蕃大相祿東贊及數萬吐蕃兵,改變了這一切。
他沒有時間再實施心中的計劃。
一股夜風帶著陰寒凄厲之意,卷入大雄殿中。
燭火搖曳,人影狂舞。
正中那尊佛象,原本慈悲的面容,倏地變得陰森起來。
蘇大為迎著巴顏的目光,平靜的道:“起先我并沒有懷疑你,只是事后回想,祿東贊的要求十分奇怪,他既不在乎你們本教的反應,雙方力量又根本不在一個層次,有何必要舍現任圣女,而要聶蘇?”
停了一停,看著面無表情的巴顏,蘇大為接著道:“聶蘇對本教一無所知,而且與我一起生活多年,我不認為她目前對本教,對吐蕃有任何意義,唯一有意義的地方,或許只有‘圣女’這層身份。
而如果是圣女身份,不去尋現任圣女,而要抓一個并不了解內情的小娘子,這就更說不過去了。
除非…”
蘇大為抬頭看了一眼面容冷峻,白眉微微挑起的巴顏:“除非上任圣女根本不會回到這里來,除非吐蕃人根本沒有辦法找到她,否則,何必舍本逐末?我說得對嗎?”
巴顏面上表情不變,但眼中卻閃過一縷陰狠之氣。
這令他原本莊嚴平和的面容,也變得兇狠起來。
“你究竟是什么人?”
這是巴顏第二次向蘇大為問他的身份。
蘇大為仍是沒有回答。
他伸手在聶蘇頭發輕揉了兩下:“我是聶蘇的兄長,至于我的身份不值得一提,也與眼下之事無關。”
就算提出自己是不良帥,是大唐折沖府副果毅都尉又有何意義?
對這雪域上的人根本沒有威懾力。
更別提對眼前的老僧。
而正因為蘇大為有著做不良人的經歷,才令他懂得見微知著,舉一反三。
普通人根本沒有他如此縝密的思維。
很多時候,比起那些轟轟烈烈大開大闔的要案,一些細節處,才更顯出不良人斷案的本事。
魔鬼總在細節中。
蘇大為搖搖頭,按著自己觀察和推出的東西,一邊安撫著聶蘇情緒,一邊向巴顏道:“讓我來對這件事做一個推斷…
時間要推到去年底,那時聶蘇因為受到突厥人中一名半妖的蠱惑,聽信了他的話,所以跟著對方來到雪域。
但對方也并不純是騙聶蘇,必然也曾見過聶蘇的母親。
當年圣女在本教也非籍籍無名之輩,我猜西域和雪域上許多異人都見過她。
至于那名突厥人的半妖,有可能是想引開聶蘇,也有可能是以前得到你的授意,幫忙尋找圣女下落,所以見到聶蘇后,臨時起意,將她帶來。
這之后,那半妖去了何處?
不,這不重要,接著往下說,聶蘇來到巴顏喀拉山脈,恢復了一部份記憶。
她幼年畢竟隨母親在這里生活過,而你又熟知圣女,也就是她阿娘的事,因此說下來令她深信不疑,自愿留下來,等待圣女回歸。
但是這里面有一個問題,我還沒想那么明白。
就是圣女是何時離開你們本教的?”
蘇大為侃侃而談,沒有刻意提高音量,但他說起來按著時間節點,娓娓道來,自然就有一種令人信服的魔力。
連聶蘇都停止了悲傷,仰頭呆呆的看著他。
更別提安文生和李博都聽得入神。
而那巴顏老僧,一進古井無波的臉上,神色連番變化。
顯然是被蘇大為猜中了許多事,心緒再難保持平靜。
“聶蘇與我是在永徽元年相識,那是八年前,而她到大唐也有一段時日,如果按這個時間來推算,圣女離開本教,至少是九年前,甚至是十年前,那時候,本教發生了什么?”
蘇大為輕輕一擊掌,語氣篤定的道:“是吐蕃吞并象雄。”
在這安靜的大殿上,居然發出了一聲吞咽口水的聲音。
那是李博,目光駭然的看向蘇大為。
之前對蘇大為的欽佩一半是出于他的唐軍背景,一半是因為他身手高明。
但直到此刻,李博才駭然發現,蘇大為最厲害的不是身份背景,甚至不是一身過人的武藝,而是這份縝密的思維。
能從眼前之事,倒推回十年前,能將時間跨度如此長的兩件事,因果連系在一起。
如不是親眼所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此等人物。
此刻心中唯一的感覺,就是震駭。
這絕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能力。
安靜的大殿里,隱隱聽到粗重的呼吸聲。
停了片刻,安文生輕咳一聲,打破了平靜,補充道:“貞觀十八年,松贊干布將王妹賽瑪噶嫁與象雄王為妻,松贊干布娶象雄妃李特悶為妻,吐蕃與象雄結成聯盟,以和親結互不侵犯之盟。
但是賽瑪噶在象雄受到冷落,說明那時象雄的實力還是強于吐蕃。
對吐蕃王室有輕視之意。
當時,備受冷落的賽瑪噶托人帶給松贊干布一頭巾的綠松石,其意是若能征服象雄,可率兵前來。
綠松石代表的是勇氣,是王者的戰功。
之后,松贊干布發兵攻打象雄,同年殺了象雄王李迷夏,將象雄部落收為吐蕃治下。
直到九年后,也就是大唐永徽四年,松贊干布以布金贊任象雄之‘岸本’,也就是稅務官,征收象雄部的賦稅,表明已經將象雄勢力完全消化。
小蘇是永徽元年與阿彌你相識,她入大唐至少是貞觀年間。
除去從雪域到大唐長安路上的時間,按時間推算,圣女應該便是貞觀十八年后,至貞觀二十二年之間,這五年之內,離開了本教和象雄。”
若說蘇大為思維縝密,見微知著。
那安文生就是本活字典。
他對大唐周邊的熟悉和了解,絕對是專家水準。
有他在一旁拾遺補漏,徹底將這件事給拚湊完整起來。
蘇大為向他豎起一根大拇指,然后轉向巴顏:“我再把這個時間縮小一點,圣女應該不是貞觀十八年離開,那年吐蕃與象雄剛發生戰爭,吐蕃短時間內應該沒功理會本教。
但在第二年后,滅掉象雄的吐蕃在象雄之地的實力會越來越強。
帶給你們本教的壓力也會越大。
我大膽的猜一下,應該是貞觀二十年左右,圣女離開了本教。”
蘇大為停了一停,搖搖頭道:“不對,若只是因為吐蕃吞并象雄,圣女應該是隨你們一起來到巴顏喀拉山,但她卻帶著小蘇去了大唐長安,這其中一定還有別的變故…”
聽到這里,巴顏盯著蘇大為的眼珠幾乎突出來。
血絲滿布的眼睛里,充滿了驚駭。
那眼神,仿佛在看魔鬼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