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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袖底脫金蟬(下)

  吐蕃大相胸中有一副地圖,只有前任贊普松贊干布等少數幾人知道。

  那是要完成吐蕃王朝,形成戰略勝勢,必不可少的地理形勢。

  吐谷渾不足為敵手,實在太弱了,早在許多年前,吐蕃第一次劍指吐谷渾,便殺得他們大敗。

  只可惜,吐谷渾的背后是大唐。

  若想要這塊地,勢必要與大唐開戰。

  在這個時代,大唐是地理之上,視線所及之處,當之無愧的第一強國。

  當時的吐蕃遠不是大唐的對手。

  因此松贊干布與祿東贊定計,迎娶大唐公主,借大唐的威勢東征西討,不斷吞并和蠶食雪域上各部。

  數十年下來,終于將吐蕃王朝,這個雪域第一強國打造出了筋骨。

  現在,吐蕃王朝版圖上還缺一塊拚圖,便是吐谷渾。

  有了這塊地,就有了與大唐的戰略緩沖,馬場,以及前進基地。

  吐蕃若想成為新的霸主,未來必然要于大唐有一戰。

  堪稱吐蕃王朝真正立國之戰。

  這一點,無論是祿東贊,又或者是論欽陵,都心知肚明。

  在這位吐蕃權臣的內心深處,一直以大唐為假想敵。

  吐谷渾,大致在后世青海省境內。

  吐蕃若能將這塊地方吞并,便能劍指大唐益州。

  若能打通益州,吐蕃騎兵可直接沖向關隴,指向大唐心臟。

  按史書記載,大約百年后,大唐國力衰微,吐蕃正是從這條路,攻陷長安,嚇得唐代宗狼狽逃躥。

  此后河西、隴右等大片地區,成為吐蕃領土。

  吐蕃趁亂奪去大唐河西及湟善良等五十君,六鎮,十四軍。

  但一切因果,早在百年前就種下了。

  大國戰略,豈止眼前。

  一切諸因,可以追溯到立國之初。

  吐蕃自松贊干布時起,便與大相祿東贊謀求勢力擴張,對大唐所擁有的“天可汗”之名,以及大唐境內豐腴的土地,眼紅不已。

  這對君臣深謀遠慮,欲效中原王朝第一位皇帝,秦始皇贏政“奮六世之余烈”,一統六合。

  這時候的大唐,并沒有把西境的吐蕃放在眼里。

  雪域高原,離大唐皇帝的視線,實在太過遙遠。

  祿東贊收起悠然神往之色,也不知方才一瞬他想到了什么,目光似乎穿越了帳蓬,穿過了頭頂的雪山,星空,透向數十年、百年之后。

  他仿佛看到了吐蕃國稱雄天下的雄姿。

  微微一笑,這位吐蕃大相輕聲道:“當前,最緊要的是兼并吐谷渾,而要平定吐谷渾,那位圣女,是其中關鍵。”

  他輕拍桌子,目光殷切的看向論欽陵:“明日之事,以你為主,務必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

  巴顏大師目光從眾弟子臉上一一看去,本教神廟中,尚有弟子一百零七人,此時全都在這里。

  “明天,便是我教生死存亡的關頭,究竟能不能過這一關,我心中也無把握。”

  他沉聲道:“如果害怕的,想要離開本教的,現在就可以走了,就當我們師徒緣盡。”

  這話說完,現場沉默了片刻,無人回應。

  巴顏提高音量,又道:“如果害怕與本教共存亡的,現在就可以離開了,我絕不會追究。”

  僧眾中終于有了一絲騷動。

  年輕僧侶并沒有那么堅定的道心。

  有人面面相覷,也有人臉上露出糾結掙扎之色。

  還有人忍不住小聲向身邊人詢問些什么。

  巴顏白眉下,一雙渾濁但卻嚴厲的眼睛緩緩掃過這些僧眾,忽然覺得,一張張原本十分熟悉的臉,現在開始變得陌生起來。

  他微微閉上雙眼,白眉顫抖。

  片刻之后,張開雙眼的巴顏聲音變冷:“我再說最后一遍,有人想下山,即刻就下山,我不追究,若是不走,便是要與本教共存亡…讓你們走時不走,若最后三心二意,不用吐蕃人出手,我會第一個動手,聽懂了嗎?”

  這話說完,僧眾中靜了一下,終于,有人試探著走出來。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巴顏沉著臉,看著他們走出,面無表情。

  “大師,我們,我們下山去了。”

  “走。”

  巴顏冷冷的吐出一個字。

  那些年輕的僧侶,面紅耳赤,滿臉羞愧的朝山下跑去,連行囊都來不及收拾。

  巴顏只是深深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仿佛化做了石像,一動不動。

  陸續又有一些人走了。

  最后,巴顏終于收回了目看,看向剩下的人。

  他沒想到還會有人留下。

  就像他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逃走一樣。

  微微閉上雙眼,再睜開時,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厲芒,如威風凜凜的獅子。

  “你們既然沒走,那便與我,與本教一同面對劫難吧。”

  說著,這位本教老僧笑起來。

  只是頭頂的彩冠和笑出的白牙,在黑夜中,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僧徒還剩三十余人。

  他們沒有走,自然都是一心與本教共進退,向道之心最堅定的弟子。

  蘇大為從側邊走過來:“恭喜大師。”

  巴顏白眉一挑,眼睛瞇起來,臉上帶著一種警惕和自嘲的味道:“我的教派快沒了,恭喜?”

  “佛說莊嚴佛法則,即非莊嚴,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蘇大為仿佛沒看到巴臉臉上五味俱全的復雜表情,淡淡一笑道:“脫掉本教的殼,脫掉法,本教的神還在,那些下山的僧眾,就帶著種子,只要他們活著,本教就不會死,會像蒲公英一樣,向四方開枝散葉。”

  這話是壓低聲音而說,只有巴顏一人聽見。

  巴顏雪白的眉桃猛地挑起,眼中精芒一現,旋即隱去,用微有些拗口的奇怪的唐音道:“我聽不懂你的話。”

  “那我們說點能聽懂的。”

  蘇大為雙眼直視著他:“圣女的事。”

  巴顏臉終于有了絲異樣表情,他伸手止住蘇大為:“此處說話不便,你隨我來。”

  蘇大為帶著安文生、李搏還有聶蘇,跟隨巴顏大師,走入殿中。

  這處大雄殿,之前為了躲避祿東贊,他們曾來過,只是沒想到今夜會再次踏入。

  夜色已深,殿內燭火通明。

  正中的辛饒彌沃如來雕像,栩栩如生。

  在大殿兩旁,依著山壁鑿出無數石龕,一尊尊縮小的詭異雕像靜置其中。

  在這樣的深夜里,在這樣的氛圍底下,多達上百的詭異石雕,襯得正中的辛饒彌沃如來像,也變得鬼氣森森,令人有一種不寒而栗之感。

  佛與詭異,這原本就像是兩個極端,似乎永遠也不可能聯想到一起。

  但此刻,在這古象雄本教的神廟中,佛與詭異,傳說與現實,古特羅巴人身上的奇幻色彩,與傳說中西王母族,奇異的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充滿矛盾,卻又奇妙的渾然天成。

  “大師,我們可以開誠布公,說一些坦誠的話。”

  蘇大為向站在前方,背對自己,面向辛饒佛祖像的巴顏開口道:“距離天亮,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現在我們還不能做到坦誠,只怕天亮以后,全都會淪為吐蕃人的階下之囚,這恐非大師所愿看到的吧?”

  “你到底是何人?我如何做,不需要外人指手劃腳。”

  巴顏頭雖沒回來,聲音依舊如怒獅般傳來,帶著空氣都發出嗡嗡的震鳴。

  可見這位本教老僧,心中積聚了太多的怒火。

  面對吐蕃大相,他不得不忍,面對聶蘇,他也必須要忍。

  可蘇大為是誰?

  他知道新圣女呼此人為兄。

  可那又如何,就算真是兄長,對巴顏和本教來說,也只是外人。

  何況他清楚,上代圣女絕對沒有這么大的兒子。

  若不是顧忌著聶蘇的反應,巴顏早就第一時間對蘇大為等人用強了。

  “巴顏大師對我似乎頗有意見?”

  蘇大為說著,忽然感覺手掌一緊,

  低頭看去。

  原來是被聶蘇伸手握住了。

  從手指的接觸,他似乎能感受到聶蘇心中的一絲焦急。

  安文生在一旁雙手抱胸,細長的眉頭皺在一起,這令他白凈的臉上,添了一絲煞氣。

  這是一種想發火,卻又不知朝誰發的郁悶之情。

  李博站在另一邊,倒是顯得平靜。

  不過深深的目中,依然時不時的閃動著光芒,顯出內心極不平靜。

  他是想靠蘇大為身上唐軍背景,幫助自己家族洗脫之前的罪名,能夠重返大唐。

  可如果蘇大為連自己一起死在這雪山上,那一切皆成泡影。

  死得一文不明,豈非是太不值得了。

  內心懊悔,悲憤,郁堵,各種情緒此起彼伏。

  蘇大為敏銳的察覺到了所有人的情緒,只有眼見這位本教高僧,似乎還看不透。

  他的背影,沉重得如同山岳。

  就連即將到來的來滅教之危,似乎都沒能令他心境動搖。

  “大師,就算你派出的那些弟子能順利混下山,本教也已經元氣大傷,而且按你所說,失去了圣女,失去了轉世靈童,還能持續多久?”

  斟酌著用詞,蘇大為繼續道:“你想保全本教,而我想保護聶蘇,我們兩者的目標并不沖突,保護聶蘇就是保護本教,要想本教繼續傳承,便不能將小蘇交給吐蕃人,我說得對嗎?”

  這番話說完,巴顏大師似乎終于被觸動到了。

  他緩緩轉身,目光復雜的投向聶蘇,緩緩點頭:“你說得不錯。”

  “既然有此共識,那不如我們談一談,有什么方法可以保住聶蘇,不讓吐蕃人得逞。”

  安文生在一旁忍不住插話道:“上代圣女還有三天時間回來,除非聶蘇肯放棄這次見她阿娘的機會,否則無論如何,明天吐蕃上山要人,都是繞不過去的死結。”

  李博、安文生以及巴顏等人的目光都落在聶蘇身上。

  矛盾就在這里。

  聶蘇不愿意放棄見自己阿娘的機會。

  但若不放棄,天亮后吐蕃上山要人,除了與吐蕃開戰,別無它法。

  就以蘇大為和安文生區區幾個人,絕對不可能擋住數萬吐蕃兵的攻勢。

  讓聶蘇放棄不切實際的想法,是最理智的選擇。

  可聶蘇愿意嗎?

  大殿內燭火搖動,所有人似乎都在等著面現掙扎之色的聶蘇開口。

  而就在此時,蘇大為突然道:“巴顏大師,你從一開始,就在騙聶蘇吧?”

  這句話,仿佛在平靜的湖水中投入巨石。

  聶蘇驚訝抬頭看向蘇大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蘇大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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