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節的話才說到一半,被蘇大為突然插話給打斷。
帳內大小將領十幾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被吸引到蘇大為的身上。
眾人目光各有不同。
有的是疑慮,有的是深思,也有的是在幸災樂禍。
軍中也有派系,蘇大為最近實在太出風頭,以致于許多人早就對他生出不滿之情。
眼見他居然如此無禮,敢出言打斷大總管的話。
不少人在心里等著看他的笑話。
程知節看著蘇大為,眼里閃過一絲惱怒。
他的脾氣談不上多好,對自己兒子程處嗣他們,都是輕輒喝罵,脾氣上來直接罵著龜兒子熊崽子的,拳腳就直接招呼上了,一點不含糊。
但是對上蘇大為,他的理智還是很快令他冷靜下來,緩緩的道:“你想說什么?”
若不是顧著蘇大為現在背后站著武后,武媚娘如今正得勢。
哪怕蘇大為與程處嗣他們情如兄弟,程知節照樣不給面子。
現在么…
他的臉色一變,擠出一絲和藹的笑容:“大為你最近屢立軍功,見識定是不凡,快快講來,務必暢所欲言。”
那些等著看蘇大為笑話的將領,心里只覺“咯噔”一聲。
當場就懵了。
這還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位大總管嗎?
居然對蘇大為如此和顏悅色。
那是你親兒子還是怎么地?
不對,大總管你就算對親兒子,也沒這么親切吧?
眾人看向蘇大為的目光,變得越發詭異起來。
其中甚至有些人透著幽怨之意。
憑啥,憑什么,大家都是人,大總管對你就像對祖宗一樣,對咱們,那可是呼來喝去,罵個狗血淋頭。
同樣是人,差別怎么這么大?
這種感覺,嫉妒,無比的嫉妒!
蘇大為自然能察覺到那些目光里所蘊含的嫉妒以及怨恨。
但是他對這些并不在意。
人只會在意比自己強大的存在,比自己弱小的,何須理會?
“大總管,剛才副總管說的極有道理,我亦以為然。”
開門第一句,先夸了王文度一句。
這讓王文度不由一愣。
他還以為蘇大為開口是要反對自己。
蘇大為最近不是跟蘇定方走得挺近嗎?
還以為他是主戰派。
今天倒是奇了。
程知節面上帶著笑容點點頭,示意蘇大為說下去。
“我軍為客軍,來到突厥人的主戰場,自應小心從事,不給突厥人翻盤的機會。
大勢在我軍,只要步步緊逼,逐步蠶食,突厥人就算智計百出,也是無可奈何。
最終會倒在我軍的戰馬前。”
蘇大為這番話,仍是贊同程知節與王文度。
這下帳蓬里一些將領都弄糊涂了。
這說的和之前說的不是一回事嗎?
還有必要單獨再跟大總管講一遍?
蘇定方看了一眼蘇大為,并沒有開口打斷的意思,他對蘇大為極有信心。
“所以大總管和副總管方才所說的,屬下以為,極有遠見,兵書有云,凡戰,先慮不可敗,而后求勝。
只要我們不露出破綻來,便立于不敗之地,該著急的,應該是突厥人才是。”
說到這里,王文度臉上也不由露出笑容。
他非大唐名將,做出的決斷,老是被人質疑。
如今被蘇大為當眾附和贊同,加上蘇大為最近幾仗打得極為漂亮,王文度心里,也不由有些竊喜之意。
難道我其實真的很擅長戰略?
難道我的用兵其實不差?
就在這時,蘇大為上前一步,又說了一番話。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王文度的笑容瞬間凝結在臉上。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蘇大為已經竹筒倒豆般說了。
“大總管,冒進可能會導致我軍折損;可如果過于保守,錯失戰機,同樣有罪。”
蘇大為環視全場,提高音量朗聲道:“各位將軍,不要忘了我們為何來此,從永徽六年到如今,顯慶元年,跨時一年,若此次回長安,沒有一份拿得出的戰績,便是陛下寬宥,我們又該如何面對朝中非議?”
程知節原本眼神中頗有些不以為然。
可是聽到蘇大為最后一句,朝中非議時,他的眼神出現明顯的變化。
程知節是老江湖了,一手經歷了創立大唐,助太宗李世民奪得皇位,初唐貞觀之治,到太宗駕崩李治登極。
他太熟悉朝堂是個什么狀況了。
之前只是一葉障目,想著在激流洶涌的時代明哲保身。
但蘇大為的話,突然令他醒悟,就算他處處都聽王文度的,可大軍在外出征這么久,若沒有拿得出手的戰績,回朝后如何面對朝廷百官的責難?
到時,李治必然是要推一個背鍋的。
難不成要我老程背鍋?
程知節的眼神閃動,心中生出狐疑。
王文度從愣神中反應過來,急道:“突厥人的實力大家也都看到了,若此時冒進…”
“我們并不是要冒進!”
蘇大為提高音量,絲毫不給面子,直接將王文度的話打斷。
而其他將領,看到這一幕,非但沒覺得意外,反而在心中充滿快意。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最好就是你們倆個打起來。
在普通將領看來,王文度自稱是陛下的人,不知真假。
但蘇大為,誰不知道他和新晉武后有非同尋常的關系。
一路上連大總管程知節和蘇定方都讓他幾分。
軍中是最重軍功,最看不起憑關系上來的人。
蘇大為最近幾次立功,特別是最近這次,跟著蘇定方五百破陣,大破突厥大營,眾人都看在眼里。
對他,如今除了嫉妒他的運氣,倒是顯有人再去提他的背景。
可對王文度,眾人就沒那么多好感了。
敢怒不敢言罷了。
如今,眼看著蘇大為居然敢當眾對王文度“打臉”,吃瓜眾人,本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恨不得兩人掐得更厲害些才好。
一個自稱是皇帝陛下的人,一個據說是新皇后武氏的弟弟,這兩人掐起來,豈不是自家人互抽耳光?
蘇大為無視王文度氣得紫脹的面皮,繼續道:“正面作戰,我軍并不怕突厥人,只是他們有主場之利,容易蒙蔽我軍,所以大總管和副總管所擔心的是對的。
但是末將還有一個想法。
之前末將奉命率五百軍翻躍金山,通過攻取各小部落,集蓄仆從兵,最后竟得兩萬余人。
仗著這些仆從,末將在木昆部與突厥狼騎有過一次較量。
在那一戰中,末將率領的胡騎也并未太落下風。
最后更是借黠戛斯騎兵之助,將突厥人打得大敗。”
蘇大為的話,在帳蓬內回蕩著,但是無人出聲反駁。
包括王文度,也只能瞪著一雙眼,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很簡單,因為蘇大為說的是事實。
這是實打實的軍功,容不得半點抹黑。
能以五百唐軍打到這個程度,殺敵近萬,這是大勝,非常大的勝利。
反觀此次唐軍被偷襲,雖然借著蘇定方五百破敵,打破突厥人的營帳令其敗走,但殺傷不過數千,遠比不上蘇大為那一仗戰果來得漂亮。
所以別人說這話不行,但蘇大為說這番話,底氣十足。
在軍功面前,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蹲著。
就算是王文度,也一時無法可想。
“末將時常聽大總管和蘇總管提及太宗用兵之道,兵法者,以正合,以奇勝。而對突厥人的奇兵,我軍主力,自當以堂堂正正之師,不給敵人絲毫可趁之機,立于不敗之地。
但兵法也說了,要以奇勝。
既然之前末將率五百唐軍驅使仆從,便能達成如此戰果,何不再效此法,單獨率一軍追擊突厥人?”
蘇大為一掃王文度,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又道:“若說擔心我軍奇兵有失,我們這里便有最擅長用奇的大唐名將,蘇定方將軍,何不令蘇定方將軍出擊,末將愿駙其尾驥!”
這話說的,擺明了是拍馬屁好嗎。
蘇定方饒是冷著臉,但嘴角仍不由微微一翹,眼中透出幾分笑意。
誰不喜歡聽好聽的。
更何況蘇定方被太宗雪藏二十年,滿心都是立功的執念。
他心中求勝意氣,就如熊熊燃燒的烈火般,不可停熄。
蘇大為的話,句句說到他心里去了。
“最后,末將還想跟王副總管說一聲,攘外必先安內,這是沒錯的,可如果內部安了,這外敵還在逍遙法外,陛下也不會開心的,望王總管查之。”
蘇大為向王文度拱了拱手,將話到嘴邊的王文度又給堵了回去。
王文度臉龐一黑,胸口差點氣炸了。
這一年的行軍中,他仗著特殊身份,在唐軍中指手劃腳無人敢管。
這也給王文度一個錯覺,就是他在大唐征西軍中有著莫大的權力,說話所有人都會聽從。
包括大總管程知節,在他面前,也都是低了三分,好聲好氣的陪著笑臉。
但這蘇大為算什么東西?
居然膽敢在軍議中如此駁我面子?
反了你了!
虧老子之前瞎了眼了,還想對你市恩!
你個不知進退的東西,我背后可是大唐皇帝,李治陛下。
你特么不過是武后的親戚,據說還是認的干親,恁敢不給我面子?
一股無形的敵意,不平之氣,嫉恨之心,從王文度心中爆發出來。
他冷笑一聲,狠狠一拂身后披風,指著蘇大為張口欲言。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大總管程知節突然一拍桌案——
一聲巨響,把所有人都了一跳。
這頭病獅子,今天是怎么了?這么大的氣性,這不像他平時的表現啊!
程知節站了起來。
直到這時,一股沉沉的殺氣從他身上涌出。
陰影壓在王文度的臉上。
直到此時,王文度才驚覺,這位大唐老將,依舊身如鐵塔,依舊顧盼自雄。
威風不減當年。
“我意已決!”
“分兵一萬,與前總管蘇定方,令其追擊突厥,以為我軍奇兵。”
“我軍是來求戰的,是來求勝的,大唐立國數十載,從未有畏敵如虎的將軍,我亦不愿開此先例!”
程知節摘下頭盔,露出白發蒼蒼的皓首。
他的一雙虎目掃過大帳所有將領,掃過蘇定方,微微定了定,最后落在蘇大為的身上。
“愿諸軍戳力,并力向西,畢其功于一役!”
“謹受命!”
帳內所有的將領心頭一震,叉手應命。
那個大唐虎將,程知節,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