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數。”
蘇大為沖他笑了笑,輕夾馬腹,向陣前走去。
“蘇帥!”
軍陣中,婁師德騎馬過來,湊到他身邊小聲道:“盧綰、崔器、王孝杰的軍馬已經趕到。”
說完,他臉上浮過一絲擔憂:“萬一不勝…”
“沒什么萬一,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蘇大為揚起馬鞭,指向對面的突厥人:“一會,按我的計劃行事,給我狠狠的打,打疼對面的突厥人。”
到這個時候,蘇大為自是猜到了咥運的用意。
雖然他明白大唐的強大,已經不是西突厥可以抗衡。
未來突厥滅亡已經可以確定,但咥運猶自不甘心束手就擒。
用后世的話來說“我覺得我還能搶救一下”。
就算真的救不活了,一人展現實力,能殺傷殺痛唐軍的突厥王子。
和一個失去抵抗勇氣,只能乖乖認慫的咥運,哪一個更有價值?
咥運認為,是前者。
就像太宗李世民手下諸多外蕃名將一樣,這些人,手上并非沒有沾過唐軍之血。
但是,只要是真有能力的,李世民便可既往不咎。
這些人的權勢和政治生命得以保全,直到李治朝,仍然活躍在唐軍中。
反觀一些能力不突出的,雖然舉族投降,卻也只能做安樂翁,還要時不時的被拿出來羞辱一番。
咥運自然明白一個樸素的道理。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如果想要投降唐軍,那么先要在戰爭中,狠狠打傷打痛唐軍。
贏了,或許還能續命一波。
就算是敗了,也增添自己的政治資本,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價值。
既然如此,干了。
巧合的是,蘇大為剛好和他想到一塊去了。
想要咥運乖乖配合,看來不打疼這個家伙,是辦不到了。
那就稍稍展示一下大唐的武力,教所有三心二意的家伙乖乖做人吧。
先打疼,再賞胡蘿卜,這才是王道。
一味的許諾,給好處,只會換來輕曼。
人性畏威而不懷德。
不先來幾百殺威棒,如何能換得對方感激涕零?
能殺而不殺,稍稍給點好臉色,就能換得忠誠。
沒那個本事殺,天天掛在嘴邊去威脅,屁用沒有,對方心中照樣瞧不起。
何況再往深層次些說,唐軍形跡以露,咥運若不表示一下,不打一場,回頭在沙缽羅可汗那里也無法交代。
而蘇大為這邊,咥運率領的西突厥軍向前擴張,他不可能退。
辛苦打了一個月,好不容易打下金山南面的草原,給唐軍進兵,留下一個戰略支撐點。
這要是被咥運打回去,這一月的辛勞豈不是白費了?
還有其它的一些因素,所有的一切,共同催生出這個結果。
蘇大為在這里,這個時間點上,必須與咥運所率的西突厥狼騎,較量一場。
這一戰,既分勝負,也決生死。
突厥人是不會留手的。
如果頂不住,唐軍這邊仆從軍會死,唐軍自己,也可能覆滅。
打就是真打,沒有任何留手的可能。
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在天空中回蕩。
隨著號角聲,是嗡嗡作響的突厥語聲。
那是突厥戰士在進攻前,最后的禱告。
由數名薩滿引領著,向他們心中信仰的長生天祈禱,請長生天賜予力量,將眼前的敵人打敗。
“整軍,準備。”
蘇大為發出命令。
身邊的阿史那道真做了個手勢,一名斥候騎馬喊了句什么,但是被突厥人進攻的號角聲掩住,聽不太清。
緊接著,唐軍這邊,有站在簡易木制高塔上的旗手揮動令旗,發出旗語。
咚咚咚!
戰鼓聲隆隆響起。
唐軍分成各軍陣,各軍不約而同的握緊手里的兵器。
此次在蘇大為麾下,替大唐作戰的,乃是金山南面的草原部落。
無數大大小小的部落,加上從木昆部吸納來的戰士,一共兩萬七千人,共同湊成這支大軍。
對面咥運手里,有兩萬突厥狼騎。
兵力上,是唐軍占優。
但是從戰力和兵員素質看,無疑是突厥人的狼騎更強。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黑云在翻涌。
天邊的陽光似乎都黯淡下去。
黑色的潮水在涌動,在迅速蔓延。
從天空上看,一個個騎士猶如綠色大地上一個芝麻小點。
無數這種小芝麻點,匯聚成洪流。
這股洪流在加速,在襲卷向列陣的唐軍。
人滿一萬,無邊無岸。
兩萬突厥騎正面狂奔,那種威勢,若非親歷,實難以想像。
腳下的地皮在跳動,空氣在震蕩,天空在震動。
就連心臟,也隨著鐵蹄,在忐忑。
令旗揮舞,打出旗語。
王孝杰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上司婁師德。
又看了一眼騎在馬上,上身挺立如標槍的蘇大為。
心中,似乎一下找到了主心骨,有了勇氣。
一手抓緊韁繩,一手握住角弓,用力向上舉起。
他從喉頭,發出一聲暴喝。
然后,單人獨騎,越眾而出。
在他身后,緊跟著一支騎軍。
這是五千騎。
是王孝杰在胡人仆從中優中選優,精挑出來善于騎身之士。
經過數次戰陣中磨合,雖然還不太純熟,但也勉強可以一用。
王孝杰的越騎士,按唐軍習慣的戰法,沿著戰場邊緣斜切過去。
他的作戰,便是要用最擅長的騎射,遲滯敵人的移動,盡可能的對敵人造成殺傷。
王孝杰之后,木塔上大旗舞動。
早候在一旁的崔器收回視線,他無聲的將面上的鐵面拉下。
他現在可以說是武裝到了牙齒里。
全身上下,都包裹著鐵甲。
甚至頭盔都有鐵制的覆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的手里,握住自己的武器,那對鐵瓜錘,目視著前方不斷逼近的突厥鐵騎,驅動身下的戰馬向前。
一支五千人的鐵騎,隨著他的動作向前移動。
將乃百兵之膽。
崔器所率領的,便是一支重甲騎。
這一個月,蘇大為率領他們滅大部落二十七,中等部落五十六,小部落不計其數。
大量的搜刮和繳獲,勉強能拚湊起一支鐵甲精騎。
這比之太宗立國時的那支玄甲精騎自是差得遠了。
不過好在對面的敵人,也不是當時武力達到頂峰的突厥騎。
王孝杰的越騎在戰場中游走,負責策應和遲滯敵人,打亂敵人節奏。
而崔器,負責的就是攻堅。
他要做唐軍之盾,擋在最前面。
這支重甲騎若是不能擋住迎面而來的突厥狼騎,那么接下來的戰斗就難打了。
婁師德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之前在攻掠草原時,蘇大為玩的都是戰術,都是攻其不備,是預定好的戰場,選擇最合適的時間,對那些大小部落發動閃電戰。
而這一次,卻沒有任何計謀,就是正面硬剛。
似乎擺明了要和稱雄草原的突厥人,來一次野戰。
頭鐵到不行。
婁師德完全猜不出蘇大為心里在想什么。
難道真以為,憑著這支成立不到一個月時間,拚湊出來的胡人仆從,就能戰勝對面那些西突厥百戰精銳?
蘇大為他,究竟要做什么?
雖然心中充滿疑慮,但是這一月來的磨合,這支軍隊上下,早已習慣了聽從蘇大為的指揮。
可以說,沒有蘇大為,就沒有現在這支兩萬七千人的大唐仆從軍。
“風!”
陣中,隱隱聽到有無數人大聲吼叫。
婁師德抬頭看去,只覺得天空一暗。
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使天空暗的,不是別的,而是一大片箭雨。
剛才聽到的聲音,是無數角弓弓弦彈抖,發出的尖嘯聲。
婁師德不是沒見過箭雨,但一瞬間看到這么多箭,上萬支,還是第一回。
天空被箭雨所遮掩。
亂箭穿空,箭如飛蝗。
突厥騎正在狂奔。
王孝杰帶的那支越騎,也在相向而行。
箭雨之后,雙方的隊伍里都蕩起一片漣漪,一瞬間不知有多少人中箭落馬。
折損的人數應該不算太多。
這讓婁師德稍稍呼了口氣。
畢竟第一波箭雨還存著試探,接下來的戰斗,才是真正殘酷的絞肉機。
“來了!”
阿史那道真一勒馬頭,向蘇大為和婁師德厲聲道。
轟隆隆隆 正面,萬馬齊奔。
突厥的狼騎終于沖殺上來了。
在戰陣外圍,一支數千人的突厥騎從滾滾涌動的洪流里分出去,咬上王孝杰的越騎。
雙方如兩條盤旋的餓龍,不斷糾纏撕咬著,用手里的張弓和箭雨,向對方射擊。
而正面,超過一萬五千名的突厥鐵騎,如同攥緊的拳頭,向著蘇大為的軍馬,直撲上來。
婁師德臉色微變。
這個距離太近,敵人的速度也太快了。
排好的軍陣中,居然出現了騷動。
有些胡人仆從,似乎是頂不住這樣的壓力。
中軍都有人頂不住,那崔器那邊帶的幾千人會如何?
他們能頂住突厥人的沖鋒嗎?
婁師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