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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精致利己者

  程咬金并非像后世演義里所說的一樣,用大斧,只懂三板斧。

  實際上,他家族和祖上一直地方上的望族和高官。

  程咬金善使馬槊,在亂世中自己拉起一支隊伍守衛鄉里。

  后來歸順李密后,一直是李密最信任的將領之一。

  唐武德元年,盤踞在江都的王世充率二萬江淮勁卒趁李密和宇文化及竭力拚殺之時,率軍奔襲北邙山。

  程咬金所領的內騎扎營于北邙山上,而單雄信率領的外騎則于偃師城北扎營據守。

  王世充突襲單雄信的營壘,一下打亂了瓦崗軍的部署,李密急命程咬金與裴行儼領兵救援。

  不想王世充用的是圍點打援之計,在程咬金他們回軍途中,伏兵四起。

  交戰中,裴行儼被流矢射中,跌落馬下。

  已沖出重圍的程咬金見狀,撥轉馬頭沖回包圍,連殺數將,下馬抱起裴行儼,二人同乘一馬殺出。

  王世充軍中一名悍將從后方追上程咬金,用馬槊猛刺,槊頭刺穿了程咬金的身體。

  要換普通將領,非得墜馬身亡。

  當是時,千軍萬馬中,只聽程咬金一聲暴喝,回身折斷了對方的槊桿,并將對方一槊反殺。

  他天神下凡般的勇悍震懾全場,王世充大軍再無一人敢近身。

  程咬金這才帶著重傷的裴行儼返回本陣。

  大將所用的馬槊都是千錘百煉,堅韌異常。

  能在重傷之后,將刺入身體的槊桿折斷,已經是勇悍異于常人。

  還要在重創后,將傷自己的敵人刺死,這份勇猛,只有古之霸王可與之媲美。

  被程咬金所救的裴行儉也不是普通人,早年跟隨大隋最后的名將張須陀,以驍勇善戰聞名,人稱隋末萬人敵的勇將。

  后世將裴行儉列入隋唐十大猛將,排名還在單雄信之上。

  但單論勇猛,裴行儉在這一戰中的表現,亦遠不及程咬金。

  “可惜啊,這程知節如今已經老了,用不著怕他。”

  咥運自言自語道。

  他在長安住過好幾年,對大唐的名臣名將,了如指掌。

  程知節勇則勇矣,但終究是老了。

  美人遲暮,名將白頭,屬于太宗李世民手下名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更重要的是,程知節此前一直是將才,極少有自領一軍的機會。

  在這種滅國級的大戰中,以程知節的年紀、經驗和精力,必然是極力求穩。

  一個能被預料到行動規律的對手,不會讓人覺得可怕。

  唯一讓咥運擔心的只有蘇定方一人。

  不,或許現在還要加上那個看不見的敵人。

  打敗木昆部的唐軍,究竟是何人率領?

  對方手里到底有多少人?

  咥運心中對此十分好奇。

  他心里,甚至還有一種感覺,此人,或許是此次西突厥與唐軍作戰中,最大的變數。

  “俟斤,人帶來了。”

  帳外有侍衛低聲道。

  “進來吧。”

  咥運收起了思緒抬頭道。

  簾帳掀開,外面已是夜幕,營中亮起了篝火,還有烤羊肉的香氣飄過來。

  再過一會,就是用飯時間了。

  一名狼衛將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牧人帶了進來。

  正是下午咥運見到的那位。

  咥運的目光掃過去,老牧人頭都不敢抬,只是盯著腳下,身子微微發抖。

  “白天不見你害怕,現在怕什么?”

  咥運向他道:“你無須緊張,我就是找你聊會天,問幾個問題。”

  老牧人點點頭,又向身旁的狼衛匆匆瞥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咥運揮手道:“你先出去,留他在這里就可以了。”

  “是。”

  等狼衛走出營帳,咥運向地上指了指:“你可以坐下與我說話。”

  說完,他低頭從桌案上拿起一卷書冊,翻閱起來。

  閱讀是他從長安起養成的習慣。

  對咥運來說,這不但能增長他的學識,令他變得更聰明,也可以用在對待下屬的時候。

  通常,他便是一言不發的翻閱著書,讓手下那些將領去猜,給他們心頭制造壓力。

  過了片刻,咥運忽然感覺有些不對,這個老牧人,從進來后,便一聲不吭,這和他想的頗有不同。

  視線從書中抽離,抬頭看向眼前的老人。

  咥運心里突的震動了一下。

  眼前還是那個老牧人,但感覺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帳內光線略有些昏暗。

  從帳外透進的微光里,隱隱見到老牧人站在帳中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他的一雙眼睛在暗處極為明亮,這完全不像是老人的眼神。

  咥運再看一眼,突然醒悟過來:此人腰脊挺直,骨架勻亭,哪有半點老態?

  心念電轉,咥運右手滑向腰刀。

  他也是從長安到草原,經歷無數,自然知道世間有種東西叫做詭異,更有種人,名為異人。

  異人者,有著遠超普通人的能力,甚至能展現種種神奇的力量。

  西突厥也有異人。

  之前夜襲長安,狼衛中就有一名異人參與。

  那狼衛擁有蒼狼之血,能化身成為巨狼,只是可惜,長安畢竟是這天下異人最多的地方。

  僅憑一個異人就想要扭轉局勢,無異于癡人說夢。

  但是現在不同,在這小小的帳蓬里,在這方寸之間,一名異人,足以改變一切。

  咥運的手已經摸上了腰刀,刀光一閃,出鞘。

  但是下一瞬,他的身體突然僵硬。

  老牧人不知何時已經欺到近前,兩根手指如鬼魅一般,捏在他咽喉上,只要有任何異動,咥運敢肯定,對方一定會先捏碎自己的喉嚨。

  手里的刀掉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泥土地面,聲音不顯。

  不用指望這點聲音能引起帳外兵士的注意。

  時間仿佛凝固,沉默片刻,咥運啞著嗓子低聲問:“你是什么人?””

  老牧人笑著,臉上的五官仿佛水波一樣的抖動,那些層疊的褶皺消失不見,老態褪去,露出蘇大為的臉來。

  波紋抖動,從他的脖頸一直流動到手腕附近,消失不見。

  鬼面水母。

  憑著鬼面水母異能,蘇大為可以做到萬軍中,神不知鬼不覺的混進敵方大營,行斬首之事。

  “你到底是誰?”

  咥運問了第二遍,見對方只是微笑,腦中靈光一閃,改用熟練的唐語問:“你是唐人?”

  “我以為你應該知道,我派信使聯系了你,此次是履約而來。”

  蘇大為輕輕的將手指從他的咽喉拿開,左腳往地上輕輕一踢。

  地上那把鋒利的寶刀,頓時斷為兩截。

  這個舉動,令咥運眼瞳又是一縮。

  赤.裸裸的威脅暗示。

  咥運迅速調整了心態,收起心中那股無名怒火,向蘇大為冷靜的問:“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王子應該很清楚才對。”

  蘇大為毫無懼色的與之對視:“畢竟,首先聯系我們的人,是王子你。”

  兩人的對話,再一次停下來。

  沉默中,只有咥運粗重的呼吸,在帳中回響,仿佛狂風呼嘯。

  是的,他知道是自己主動聯系的,但這是只有極少人才知道的秘密。

  眼前之人無疑屬于唐軍,竟能知道這個秘密,那他的身份…

  無數個念頭在咥運心中旋起旋滅,遲遲沒有說話。

  而蘇大為,只是平靜的看著他。

  許多時間都等了,也不差這么一時半會。

  眼前這位西突厥王子,可以說是一切的起點,也是大唐與西突厥之戰,最關鍵的人物。

  貞觀二十二年,太宗駕崩,正是這個此前做為質子在長安求學的西突厥小王,偷跑回去,并鼓動阿史那賀魯,這才有了隨后阿史那賀魯自立為突厥可汗,弩失畢五姓群起響應,大唐勢力不得不從金山以南做戰略收縮。

  也正是出于咥運的謀略,西突厥的鐵騎常年奔馳于河西走廊,威脅到唐與西域各國的聯系,以及商路。

  但如果認為咥運只是個簡單的野心家,那便錯了。

  大錯特錯。

  此人是狐貍,一只狡猾的狐貍。

  鼓動阿史那賀魯叛唐的是他,但是私下與大唐聯系的人也是他。

  在蘇大為臨行前,大總管程知節曾告訴蘇大為一個重要的秘密,也是此次唐軍遠征的秘密。

  那便是,西突厥中,有大唐的內應。

  有內應不奇怪,這一點蘇大為早就猜到了。

  但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內應居然不是大唐自己的間諜,而是西突厥沙缽羅可汗,阿史那賀魯的親兒子,西突厥小王咥運。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蘇大為是愣了好久。

  以他兩世為人的經歷,實在無法明白,這個咥運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鼓動自己父親叛唐,又身在西突厥心在大唐,偷偷與大唐皇帝李治暗通消息。

  這人是吃錯藥了嗎?

  直到進入草原,進到收集一系列關于咥運的情報后,蘇大為確定一件事。

  咥運非但不蠢,而且聰明得可怕。

  阿史那賀魯是猛虎,咥運便是借著虎威壯大自己的千年狐貍。

  用后世的話來說,此人是精致的利己者。

  在他的眼里,沒有什么親情,父子之情,有的只是利益,更大的利益。

  太宗李世民駕崩,咥運認為有機可趁,便鼓動阿史那賀魯叛唐。

  但他沒料到的是,大唐在幼主李治上位,權臣長孫無忌掌握朝政的情況下,迅速從短暫的混亂中走出來,向外透出一個強盛大帝國,無可抵擋的威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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