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呵呵。”
咥運冷笑一聲,低頭掃了一眼栗特輪:“下次若有交戰,仍由你為先鋒。”
為先鋒有兩重意思。
一種是給機會讓栗特輪先登立功。
另一種,便是送死你先去。
賞罰都有可能,但栗特輪感覺更可能是后一種。
他不敢多話,感受到從咥運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深深的排斥感,默默將手撫在胸前,一臉羞愧的帶著人馬,從咥運身邊撤往外圍。
從這一刻起,他被從咥運的心腹位置踢了出去。
自然會有其他部落的人頂上。
而栗特輪要為自己方才隨口說的大話,承擔后果。
要想重回咥運身邊,做西突厥小王的鷹犬,就必須靠出色的戰功來說話。
“俟斤。”
一名滿臉絡腮胡,腰身雄壯的胡將,騎馬來到咥運身邊。
此人名猛末都,來自處月部。
栗特輪被踢開,他做為咥運身邊第二近臣,現在是第一人。
“剛才栗特輪的事你看到了,我不喜歡被人欺騙,你不知道可以說不知道,但一定不要想欺瞞我。”
“是。”
猛末都以手撫胸,向天發誓道:“我向長生天發誓,一定不敢對俟斤有任何欺瞞。”
“你帶人進木昆部看一下,如果安全,我們今晚就在這里扎營。”
“是。”
猛末都回身吆喝一聲,屬于他的部屬隨著他策馬奔出隊列,向著木昆部趕去。
他們要繼續栗特輪未完成的工作,將木昆部上下清查一遍。
若沒有危險,那么就可以放心休息,至于唐軍的動向,要等偵騎去查明消息再做決定。
三個時辰后,天色已近昏黃。
咥運端坐于大帳中,摸著頷下卷曲的胡須,沉默不語。
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不像唐人的黑色,而是價于灰色和藍色之間。
突厥人并非單一人種,而是草原上數個民族混合起來的軍事帝國,像阿史那家族,便是以白膚為主。
白膚藍瞳。
“俟斤。”
帳外有人大聲求見。
阿史那咥運抬頭道:“進來吧。”
帳簾掀開,進來的是猛末都與栗特輪兩人。
栗特輪掌管狼衛,負責情報之機要。
而猛末都為處月部悍將,是咥運手下重要的一支騎兵力量。
兩人現在的身份微妙,在咥運面前,有一種勢同水火的感覺。
而這,正是咥運希望看到的。
若屬下一團和氣,那他就要擔心自己會有被架空之嫌。
掌握軍權的猛末都要是和掌握情報的栗特輪相處融洽,很難保咥運不會變成“瞎子”和“聾子”。
馭下必須有道。
這一點,是咥運在長安太學時,學到的。
而毫無例外,無數在長安求學的蕃將和部落嫡子,他們心中的榜樣,都是天可汗,太宗李世民。
猛末都與栗特輪現在都抱拳單膝跪在帳中,兩人相距兩米,氣場甚是不合。
栗特輪甚至斜眼瞥了猛末都一眼,從鼻子里發出一聲不滿的冷哼。
若不是猛末都的存在,自己怎會被俟斤從身邊第一重臣的位置給踢開?
咥運一言不發,目視著兩人。
沉默中,猛末都和栗特輪都沒了別的心思,只是垂下頭,目光不敢與咥運接觸。
良久,咥運才開口,帳內沉重的壓力瞬時為之一輕。
“說說情況。”
“是。”
“末將…”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聲音重疊在一起,結果是誰也聽不清。
“閉嘴。”
咥運一聲輕喝,目視栗特輪:“栗特輪先說。”
“遵命,我的俟斤。”
栗特輪以手撫胸,臉上難掩得意之色。
清咳了一聲后,他在猛末都的怒視下道:“我已經帶著狼衛搜索過附近八十里,沒發現任何唐軍的蹤跡。”
說完,他便停下來,等著咥運后續的命令。
“就這?”
咥運一臉詫異:“還有呢?”
“還有…”栗特輪臉色微變,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回答。
猛末都嘴角不可自抑的挑起:“我總算明白,為何之前阿史那沙畢能做狼衛首領,而你只能為副了。”
“你…”
“俟斤,請聽我一言。”猛末都以手撫胸,無視栗特輪臉色的劇變,不慌不忙的道:“以我所見,那些唐人顯然是得到消息,所以提前撤離了。”
“撤離?”
“是的,我查過木昆部落,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口,而且全是老弱病殘,那些青壯全被唐軍帶走了。”
沒等咥運提問,他已經繼續道:“依我看,那些唐軍一定廣布偵騎,查覺到我們大軍逼近,所以倉促下逃躥,他們走的甚急,除了帶走部落里的青壯,連羊都沒來得及帶走。
木昆部落除去戰損的萬人,應該還有兩萬青壯,再加上唐軍人數,怎么也有個三四萬,沒有羊群做補給,他們走不了多遠。
如果我們派人追,在天亮時應該能追上。”
栗特輪一直在一旁忍著,直到這時,終于抓到猛末都話里的把柄,高聲道:“追,朝哪個方向追,你知道唐軍多少人,去了哪了?你剛才也說了,兩萬木昆部青壯,光憑這些人手,已經不好啃下來。”
“栗特輪,你是不是瘋了?你以為唐軍是神嗎?那兩萬木昆部青壯不會成為他們的力量,相反,唐軍還要分出人手去彈壓這些人,否則一但嘩變,唐軍只會死得更快。”
猛末都挺起胸膛,惡狠狠的瞪向栗特輪。
眼里的兇光,像是一頭餓狼,要將栗特輪給吞下。
誰說大塊頭就沒有大智慧?
猛末都的表現充分說明,他是很有頭腦的。
栗特輪心里一抖,眼神觸到咥運的目光,仿佛在嘲笑自己:憑你也配做狼衛首領?
不行,如果在這里被猛末都壓住了,只怕永無翻身之日。
情急之下,他腦中閃過一道靈光,忙道:“就算唐軍無法利用那兩萬木昆部青壯,那么他們把這些人帶著做什么?豈非是累贅?”
“很簡單,削弱木昆部的力量,就是削弱我突厥人的力量,這兩萬人他們不帶走,我們大軍一到,馬上便會轉化為我們的戰力。”
栗特輪噎了一下,這時才猛地醒悟,猛末都話里看似漏洞,實則是挖了個坑,等著自己跳進去。
如此,更顯得自己無能。
意識到這一點,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一下子涌上頭頂,臉孔脹紅,太陽穴突突跳動。
深吸了口氣,略一思索,他接著問:“那么唐軍會逃向哪個方向?我們該朝哪個方向追。”
“唐軍怕了我們,必然不敢繼續深入,否則是死路一條,所以他們只會逃亡金山方向。”
“是嗎?猛末都,你可別忘了,唐軍這次的統帥十分狡猾,你怎么就能肯定,對方會不會使詭計,故意做出相反的舉動?”
猛末都終于被問住了。
他愣了一下:“不…應該不會吧。”
栗特輪斜眼瞥向他,嗤笑一聲:“你莫非忘了,唐軍滅東突厥時,就是暴風雪天,誰都料不到唐軍會在風雪中進兵,但唐軍就是如此做了,打了東突厥一個措手不及。”
猛末都呼吸猛地一窒,扭頭惡狠狠的瞪向栗特輪。
他額頭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扭曲浮動著,顯然心中憤怒至極。
“夠了。”
咥運一直放任兩將互相敵對,現在想知道的差不多了,出聲喝止二人。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了數下,揚聲道:“栗特輪,你繼續派出偵騎,向金山方向搜索。”
“是。”
“猛末都。”
“俟斤。”
“你派人,向王庭方向搜索,同時傳信,讓父汗提高警惕,唐人狡猾,不可輕視。”
“是。”
“好了,你們先退下吧。”
咥運揮了揮手。
眼看兩將起身,將要轉身離帳,他想了想又道:“白天那個木昆部的老牧民,你把他喊過來。”
下午的時候,栗特輪第一個沖入木昆部,沒立下任何功勞,但是他隨手帶到咥運身邊的幾個人中,那個老牧民倒是令咥運印象深刻。
對方語音含混,但是說話卻極有條理,不像一般的牧人顛三倒四,不但說清了唐軍離去的時間,而且將唐軍如何打敗木昆部之事,說得十分清楚。
咥運絕不會輕易信任何一個人,但是他覺得有必要再聽一聽木昆部人的說法。
如此一來,才不會被猛末都和栗特輪的話所蒙蔽。
任何人,都是有自己立場和利益的,無論是猛末都還是栗特輪,都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放心。
哪怕他們是效忠自己的。
信息掌握得越多,就會離真相越近。
在帳中等待的時候,咥運輕捏自己的眉心,想起自己此次的任務,同時也想起那個至今沒打過照面的唐軍。
會是他嗎?
此人用兵頗為老道啊。
這種狡猾如狐的做戰風格,與大唐的蘇定方不是一個路數。
蘇定方作戰,講究就是一個“快”字。
快如閃電。
快刀斬亂麻。
快得令人來不及反應。
如果是蘇定方帶兵,現在說不準真的已經突入到西突厥王庭了。
不過,幸好大唐只有一個蘇定方。
以蘇定方的身份,也不可能越過唐軍主帥,單獨率軍深入草原。
換做大唐別的將領,咥運并不放在眼里。
能如蘇定方般輕騎突入,閃電奔襲的名將,古今能有幾人?
大唐任何人敢學蘇定方這般打法,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真當西突厥控弦二十萬眾是擺設嗎?
蘇定方看似輕騎冒進,在這表象之下,蘊含著是他深刻的用兵之道。
對戰機的把握,對敵我形勢的預判,以及對戰場天生的敏銳。
同樣的戰術,蘇定方用出來輕松,但別的將領想要學,就只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咥運對大唐的名將十分熟悉,在長安時,曾仔細研究過這些人的用兵風格。
此次唐軍帶軍主帥已經探明,是以老辣勇猛而著稱的程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