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師德看看蘇大為,又看了看阿史那道真。
其實以他的身份,略微有些尷尬。
這支深入西突厥境內的唐軍,一共只有三隊五百余人,加上阿史那道真率領的一伙斥候,一共就是五百七十人。
人數雖不多,但麻雀雖小,肝膽俱全。
首先一點,雖然按實際級別,婁師德與蘇大為平級,甚至還高出半級,但蘇大為是大總管程知節親點的。
所以此次行動,婁師德要聽從蘇大為的節制。
阿史那道真可視為蘇大為的嫡系。
人數雖少,但這支斥候更像是蘇大為的親軍。
其余五百余越騎,是婁師德一手帶出來的,肯定是聽婁師德的話。
按一般御下之道,蘇大為應該是更親信于阿史那道真,而對婁師德會稍加防范。
這是馭下之術,也是人性。
一路上蘇大為并沒有表示出任何差別,對婁師德也比較友善。
但是在現在這個當口,剛入境草原,攻略了一個小胡人部落后,卻爆發了沖突,這令婁師德始料不及。
更沒想明白,為什么在對胡人的策略上,蘇大為會和自己的親信當眾爭執。
這讓他也很尷尬,不勸不行,勸了更是尷尬。
這就像是人家小夫妻吵架,你一個朋友身份,勸還是不勸?
不勸,感覺說不過去。
勸了,只怕被人小夫妻一齊對外,把自己搞得很被動。
婁師德站在這里,真是頭大如斗。
幸好在這個時候,安文生,那個據說是安大將軍嫡子,蘇大為好朋友的安文生以幕僚的身份發話了。
“道真,我來說句公平話。”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盯向安文生。
只見安文生道:“深入敵境,人皆敵國,用胡人的辦法治胡人是對的。”
這話說出來,阿史那道真立刻挺起胸膛,有些怒其不爭,也有幾分得意的瞥向蘇大為。
卻見蘇大為面無表情,似乎絲毫不為所動。
接著又聽安文生道:“辦法是對的,但是阿彌的想法也不能說錯。”
“惡賊,你這是兩旁和稀泥呢!”
阿史那道真怒道。
“不是啊,自從太宗成為天可汗,對外攻略時,便不以殺傷為目標,太宗曾言,草原百姓與中原百姓俱為大唐子民么…”
“放…呃,我是說要看情況,大軍數萬自然可以行王道,對他們威懾,諒這些小部族也不敢反叛,他們不蠢,他們會觀望,等大唐勝利,自然便全心倒向大唐,過去大唐一直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
但是這次不同。
我們才幾百人,這些胡人狡詐得狠,欺我們人少,定會反叛,在背后算計我們。”
“道真你…”
安文生有些驚訝的看向他:“此言頗有見地。”
“那是自然。”
阿史那道真驕傲的揚起下巴:“我是阿史那社爾的兒子,我今后也將成為大唐名將。”
“說得好。”
蘇大為直到這時才鼓掌道:“大唐名將,可知在軍中令行禁止?”
“你…”
阿史那道真瞪眼看他,一句“你這是亂命”,在嘴巴里滾動著,沒敢說出來。
說這話就意味著要和蘇大為翻臉了。
“我知道,我給這些胡人留些羊馬事小,但他們過后復叛事大,我們人少,在敵境間,得小心些,但道真你覺得我蠢嗎?”蘇大為問。
阿史那道真張了張嘴,沒說什么,只是搖了搖頭。
開玩笑,蘇大為這惡賊,狡猾的很,表面裝得跟小羊似的,心里黑著呢。
阿史那道真可是親眼見到他是怎么算計那些狼衛和阿史那沙畢的。
堂堂西突厥王子,沙缽羅可汗手下狼衛之首,在陣前,當著成千上萬的突厥狼騎都被蘇大為一槍刺死。
蘇大為之勇猛,遇事沉穩和頭腦,阿史那道真心里都是認可的。
看事情不看這人嘴里怎么說,要看他做了些什么。
這一點,阿史那道真還是明白的。
“就按我說的辦,不許再爭了。”
蘇大為笑呵呵的道:“我是主將,再爭休怪我行軍法。”
阿史那道真于是閉嘴了,一臉幽怨的看著蘇大為,那眼神,像極了深閨中的小媳婦。
既然意見統一,剩下的就簡單了。
底層士卒縱然有想法也不會提出來,反正蘇大為、阿史那道真和婁師德既然都這么說,那便這么辦吧。
只是將部份羊還給這些牧民的時候,士卒們頗有些戀戀不舍。
這些肉,可能是今后的口糧,也是財富。
到嘴的肉居然還要吐出來一些,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所有一切收拾停當,唐軍緩緩從部落里撤出。
在撤出前,阿史那道真奉命威嚇那名部落酋長,命他約束部眾,不許泄露唐軍的消息,否則必將招致唐軍嚴厲的報復。
待對方誠惶誠恐的應下后,阿史那道真惡狠狠的瞪了幾眼,這才心懷不滿的跟著其他人撤出。
隊伍依舊按之前的隊列,王孝杰帶一隊人在前。
蘇大為和婁師德、安文生、聶蘇在中間,跟隨著運送輜重的一隊。
這一隊由崔器帶領。
比起來時的簡陋馬車,又多了幾千頭羊,唐軍和羊群混在一起,看上去頗為滑稽。
最后墊后的,依舊是盧綰那一隊。
阿史那道真率著斥侯偵騎匆匆趕上來,向蘇大為問:“是不是趕去前面的新部落?已經天光大亮了,再遲的話,我怕會有新的變故。”
昨天在征服的部落中,有胡人偷溜出去,投奔了不遠處的另一個部落。
唐軍最怕消息走漏,所以早早動身,就是為了去把那個漏洞補上。
當然,在阿史那道真看來,之前的部落沒有把人殺光,這是蘇大為重大的決策失誤。
就算把下個部落征服又如何?
一個個部落都推行王道,留下羊馬給他們,這就是妥妥的資敵。
你不能去考驗人性。
就算眼前的部落不敢泄露消息,你敢保證一路上所有的部落都聽話?
總會有挺而走險之人,將唐軍的消息泄露給西突厥。
到那時,便是滅頂之災。
因此,阿史那道真的臉色很不好看。
剛才雖然不再跟蘇大為頂撞,但心里仍是不服氣的。
“不急。”
蘇大為安撫他一句,命他照常派斥候前后打探消息,隨著唐軍前行了十里左右。
蘇大為心里估算了一下,令全軍原地停住。
婁師德雖然心里奇怪,但也沒多問。
只是將命令傳下去。
阿史那道真剛剛騎馬出去偵察了一圈,見唐軍停下來,不由打馬飛奔而回:“怎么不走了?什么情況?”
“道真你過來。”
蘇大為招手命阿史那道真過來,同時召來婁師德、王孝杰等人,再加上安文生。
“蘇營正,為什么停下來?”
婁師德向他抱拳問。
“不急,我估算時間也差不多,再等會你們就知道了。”
婁師德一臉疑惑,看了一眼同樣撓頭的王孝杰,再看看面色微黑的阿史那道真,以及眼中閃過思索的安文生,確實大家都不明白。
但是蘇大為做為一軍之主,他既然這么說,那暫且先看看情況,觀望片刻。
幾個人湊在一起,沉默不語。
蘇大為的臉上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
阿史那道真皮膚白皙,但是眼下臉很黑,是氣的。
婁師德膚色微紅。
王孝杰皮膚是淡金色,也可以說是一種淺黃,像極了秦瓊。
而安文生,近來身材微胖了些,臉上皮膚白白凈凈的。
這幾人,活像是京劇里的臉譜一樣,膚色各異,神色也各異。
場面頗為微妙。
過了大約一柱香的時間,阿史那道真憋不住了,沖蘇大為大聲道:“阿彌,你到底在搞什么?才走出十里地就停下來,何不一鼓作氣到下一個部落我們再休整?”
“噓,別吵,來了。”
蘇大為沖他擺擺手。
阿史那道真一愣,阿彌這是在打什么啞迷呢?
一旁的安文生耳朵微動了動,扭頭向來路看去。
那是他們離開的部落方向,此時,微有些煙塵揚起。
凝聲細聽,還能聽到細碎的馬蹄聲。
再過片刻,有一騎從那個方向趕來。
阿史那道真臉現訝然之色。
因為他發現,趕來的人,赫然是斥候營里的人。
這人什么時候落在后頭,為何這個時候出現,阿史那道真完全是懵逼的。
婁師德與王孝杰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閃過猜測。
唐軍后隊微微騷動,但沒接到命令,盧綰命大家提神戒備,等看到是唐軍的斥候,這才放松下來。
片刻之后,斥候飛奔至蘇大為的中軍位置,在馬上叉手道:“蘇營正,果然如您所料,有人從那里逃出來,一共往兩個方向去了,趙胡兒已經分頭帶人跟上去。”
“好,辛苦了,暫且歸隊。”
蘇大為點點頭,然后目光轉到一臉懵的阿史那道真身上:“我命趙胡兒盯著方才的部落,現在他帶人跟上去了,如果我料的不錯,這兩人便是部落酋長向突厥人傳信的信使。”
“阿彌你…”
阿史那真猶自如同在夢中,喃喃道:“你什么時候讓趙胡兒留下盯哨的,我怎么不知?”
“我一句命令便成了,沒告訴你,你自然不知道。”
蘇大為丟下一句話,目光轉向王孝杰:“王孝杰。”
“末將在。”王孝杰一個激靈,本能的叉手聽命。
“我命你即刻帶前隊,在斥候的帶領下,趕至昨天新發現的部落。據斥候回報,那個部落也不過六百余人,雖然他們有所防范,但實力不如我軍,我命你將其控制住,可有把握?”
“回營正,給我一個時辰,保證將它拿下。”
王孝杰猛一抬頭,臉上現出喜色。
只有多立軍功,才能得到封賞。
軍功便是軍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