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
來往的商人絡繹不絕,又恢復到往日的繁華。
仿佛之前的動蕩,只不過是一場夢。
夢醒了,一切又恢復原狀。
臨街酒樓,一處辟靜的雅座,此時坐著三個人。
蘇大為舉起酒杯向對面的袁守誠及一旁做陪的安文生敬酒道:“這次多虧了袁道長,還有文生,如果不是你們出手相助,還真不知會如何收場。”
袁守誠瞇起眼睛,對著酒杯“滋溜”一吸。
隨即眼睛一亮,贊了一聲:“好酒,好烈的酒!”
他砸了砸舌頭,好奇的道:“老道在長安喝了這么多年的酒,還是第一次喝到如此烈性的,入口如刀,好似一條火線流入腹中,丹田之處像是著火一樣熱,現在又是通體舒泰…此酒何名?”
蘇大為微笑著正要開口,安文生在一旁插話道:“燒刀子。”
袁守誠正美滋滋的品酒,聞言差點一口嗆出來,他大聲咳嗽著,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杯中之物。
“燒…燒刀?”
蘇大為瞪了安文生一眼,向袁守誠道:“別聽他胡說,這酒我自己釀的,還沒想好名字。”
袁守誠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好酒,好名字,這酒,正要配上此名才合適。”
“師父,你不是吧?”安文生嘴角抽動:“我還是覺得叫玉龍春比較雅致。”
“你懂個屁,品酒如品人,每種酒都有自己的性格,如是江南的黃醅酒,就以其色取名,以精致瓷杯裝;或是西域之酒,就叫葡萄美酒,用琉璃杯裝;若是綠蟻新焙,其色綠,其味甜,便像是婦人,需用精致小杯,在巷陌煙雨后喝。
至于這燒刀子,其酒性烈,正是粗獷豪放之酒。
叫燒刀子再合適不過了,不對,應該配粗糙點的大瓷碗,喝來更有感覺。”
這番話,說得安文生啞口無言。
蘇大為在一旁忍笑道:“除了叫燒刀子,或還可叫二鍋頭。”
“什么鍋頭?”
袁守誠喝了一口燒刀子,大袖一揮:“全都是狗屁,這酒,就得叫燒刀子。”
“是極是極。”
蘇大為大點其頭,一副替老爺子歌功頌德的狗腿相。
安文生苦笑兩聲,看了一眼蘇大為道:“阿彌,你那件事如何了?”
“哦,無妨了。”
蘇大為明白安文生問的是什么。
就是之前自己身上背的那樁命案。
“有裴縣君做保,王縣君‘查得’死掉的幾人,乃是突厥狼衛一伙,所以我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呵呵,可喜可賀。”
安文生搖搖頭,沒有再問了。
所謂法理不外乎人情。
王方翼欠蘇大為的人情,用這種方式還了。
只是輕輕一句死者乃是突厥細作,對堂堂縣尊來說,簡直不要太輕松。
似王方翼與裴行儉這樣的縣尊,與普通縣令還不同,他們乃是大唐長安縣令,長安分兩縣,一長安縣,一萬年縣,這兩位縣令,無論哪位,都相當于后世半個首都市長。
不過話說回來,王方翼還真的查過,被蘇大為在城外殺掉的幾人,其真實身份…
沒有身份。
也就是大唐黑戶。
仔細看其裝備,五花八門,有前隋的,也有民間的一些。
總之來歷不明,判個細作,也不算冤屈了他們。
當然,這案子后面還有許多東西,只是如今在“突厥狼衛夜襲長安”這樣的背景下,也顯得無足輕重了。
蘇大為輕松脫身。
這便是有關系的好處。
哪怕在大唐長安,蘇大為也在享受這份人脈的紅利。
從初為不良人,受周良及一幫父親生前舊同僚照顧,到后來結識李大勇,拜丹陽郡公李客師為師,成為不良副帥,認識蘇慶節、尉遲寶琳、安文生,再到接觸玄奘法師,以及武媚娘、大唐皇帝李治。
后世有一種說法,只要通過五個朋友,就能結識世上任何一個人,哪怕他是一國之首。
嗯,雖然感覺有點扯淡,但在蘇大為這里,倒還真是不虛。
“阿彌,你在想什么?”
安文生見蘇大為在發呆,用手里的酒杯向他手中杯子碰了碰。
蘇大為搖搖頭,注意力重新回到酒桌上。
“沒什么,我在想這個案子,還有許多難解之處。”
“有什么難解的,說來聽聽?”
“為何是勞三郎,他們為何要殺勞三郎?”提起勞三郎,蘇大為眼中閃過一抹惋惜。
畢竟共事這么些年了,都有情份在。
一個昨天還好好的人,突然間就沒了。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我和狄仁杰聊過,那個公交署,從半年前就被人摻沙子了,勞三郎可能是發現了一些端倪,又或者是臨時發現那批貨有問題。
結果還沒來得及告知你,就被他們發覺并滅口。
至于用那種無名之毒,我猜一為試試效果。
二也是故意將你引往別處。”
“嗯?”
“密室殺人,詭異微笑,你看,正常人都會覺得是詭異做的。”
“說得不錯。”蘇大為認同的點點頭:“若不是當日狄仁杰大兄提醒我,我也幾乎陷入思維誤區。”
“什么是思維誤區?”安文生愣了一下,不等蘇大為解釋便搖搖頭:“你總是有些驚人之語,一些新奇之詞,我也習慣了,不說這個了。”
停了一停,他仿佛想起什么:“對了,周良現在沒事了吧?”
“嗯,人找到了,你想不到,居然是被人綁了掛在房梁上,如果不是二哥自己掙脫開,我們絕對找不到他,可能會被活活餓死…如今已經無大礙了。”
說起這個,蘇大為又想起被人假扮成周良,盜去自己放在家里的銀魚袋,這種感覺…
原本是自己擅長的事,卻被別人用在自己身上。
算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賊你媽!”
他忍不住罵了一聲。
“你罵誰呢?”安文生好奇的問。
“沒有,我是罵綁周二哥的人,如果那天我在家,此人絕不可能冒充二哥能在我眼前混過去,我非把他屎都打出來不可!”
安文生的臉色微變,額頭上汗都出來了:“你這人,說好請我們喝酒,能不能不要用這么粗鄙之詞,你叫我還怎么喝酒?”
“咳咳,不說了,不說了。”
蘇大為擺擺手,看到袁守誠閉著眼睛,滿面紅光,搖頭晃腦的在品酒,也不去打斷他,向安文生道:“文生,你覺不覺得…”
“覺得什么?”
“這次突厥和高句麗他們,實在太過大膽,居然膽敢在長安引發這么大的亂子,難道不怕大唐震怒嗎?”
安文生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開口道:“你那個朋友,狄仁杰辦案很有一套,他的思路比你清晰。”
“你這是何意?”蘇大為有些不高興了。
“你看,他初入長安,你可是長安的地頭蛇,他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況下,只聽你提供的那些情報信息,就能把這案子摸得八九不離十,就是三個時辰時間,對吧?說來我也有些佩服他。”
“老安,今天我是來請你喝酒,不是請你吹捧狄大兄的。”
蘇大為作勢要去搭他肩膀。
“別,別碰我,我就直說了,你和他的差異,在大局上…”安文生一臉嫌棄的把蘇大為伸過來的手拍開。
瞧那只手,那能叫手嗎,剛才阿彌還用這手抓過烤肉,上面油膩膩的。
要真被他摸到身上,那才真是虧大發了。
老子這身衣服,都要五千個大錢,比這桌酒菜都貴。
眼見蘇大為的手還有種蠢蠢欲動,想在自己身上摸兩把的意思,安文生急了:“你去問狄仁杰不就好了,跟我這鬧什么呢!”
“你以為我不想,狄大兄他…”
說起狄仁杰,蘇大為一臉沉痛。
安文生心下大奇:“不會吧,這案子不是都破了?連你都沒事,他不說封賞,怎么也能獲個無罪吧?”
“什么叫連你都沒事?這話你跟我說清楚了。”
“賊你媽,你休要糾纏不清,說說狄仁杰是怎么回事?”
“哦,他被老丈人給抓走了。”
“老…丈人?”
“就是蘇將軍。”蘇大為嘿嘿一笑,笑容里頗有幾分幸災樂禍之意。
就算狄仁杰破案再厲害,在找老婆這件事上,他可是被套牢了。
被大唐名將蘇定方抓住,質問把女兒弄出人命之事…
想想就刺激!
“所以我現在就是想找,也找不著他。”蘇大為兩手一攤:“我總不能去蘇將軍家里要人吧?”
狄仁杰說不定正在跪搓衣板呢。
“慫貨。”安文生語帶鄙視的瞥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抽了抽,似在憋著笑。
他舉起杯子喝了口燒刀子,然后,不出意外的被嗆得連聲咳嗽,白凈的面皮都漲紅了。
“你說你喝酒就喝嘛,還能把自己嗆到,在想什么呢?說來聽聽。”
安文生拳頭擱在嘴邊,還在連聲咳嗽,另一只手在蘇大為面前擺了擺,讓他別鬧。
卻見蘇大為把一只油膩膩的手抬起來,語氣“溫柔”的道:“來,文生,我幫你撫背,順順氣。”
“你滾!”安文生一臉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