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免禮。”
李治右手虛抬:“先前我讓內侍通傳,聽說太史令不在太史局內。”
“臣在查一樁與詭異有關之事,后來回太史局剛好與通傳之人失之交臂,因此急忙趕來,不知陛下何事召臣?”
他沒遇上傳令的內侍,對之前安定公主的事并不知曉。
而且此事牽連皇后與公主,李治早已下了封口令,無人敢泄露。
“蘇大為,你來說。”
李治揚聲道。
蘇大為拱手領命,向李淳風把事情簡明扼要的交代一遍。
聽完蘇大為的話,李淳風手撫頷下長須,久久不語。
以他的養氣功夫,自然不會輕易表露出任何情緒和傾向。
但此事實在有些令他吃驚,沒想到在這深宮之中,居然也會出現詛咒之事。
嚴格來說,皇宮內一切星占咒法,都與太史局脫不了干系,若李治要追究起來,太史令也有責任。
可惜,長孫無忌并沒有打算給他太多時間。
輕咳一聲后,長孫無忌開口道:“太史令,這蘇大為說,安定公主那面銅鏡有辟邪之能,是你送給他的,可有此事?”
蘇大為的目光投向李淳風,神情帶了一絲緊張。
上次拒絕了李淳風讓自己加入太史局的要求,李淳風應該不會記仇吧?
在心里,蘇大為覺得,也不用李淳風替自己說好話,實話實說就行了。
不光蘇大為,李治、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些大唐帝國權力核心人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淳風的臉上。
李淳風深吸了口氣,拱手道:“趙國公,蘇大為說的,不對。”
嗯?!
蘇大為心頭一跳。
而褚遂良和長孫無忌,則是不約而同的用一種帶著輕蔑和冷意的目光射向蘇大為。
那目光里的含意很明顯:我早料到,這蘇大為有問題,果然不出所料。
接著,長孫無忌的目光又投向李治。
意思是:如何?陛下還有何話說?
李治一時反應不及,神情微有些錯愕:“阿彌你…”
“等等!”
蘇大為向李淳風急道:“太史令,這銅鏡是永徽元年,長安詭異暴亂時,你在長安縣衙與本縣刑名高手‘老鬼’桂建超下棋,適逢我家中小娘子聶蘇在場,你當時親手將此銅鏡送予聶蘇。
前些時日你我見過一面,當時你希望招我入太史局,但是我拒絕了。
那時你見到聶蘇,順口提了一句,說此銅鏡能辟邪,這才有了我拿銅鏡送給昭儀,讓她用來給安定小公主辟邪壓驚。”
長孫無忌在一旁,冷笑著揮了揮袖:“真是編的一手好故事。”
褚遂良也頷首道:“這不良帥倒是有幾分急智,可惜走錯了路,以為可以欺騙陛下。”
蘇大為感覺太陽穴在突突跳動。
李淳風,你居然坑我。
就在這時,李淳風突然開口道:“不錯,蘇副帥說的都屬實。”
“呃?”
長孫無忌皺了皺眉:“太史令,你剛說他不對,現在又說屬實,在陛下面前,居然如此前后矛盾,你意欲何為?”
先不說別的,先一頂大帽子扣下。
但李淳風卻是八風不動,處變不驚,輕拈長須道:“我方才說不對,是因為這銅鏡,原本貧道是贈予蘇大為家的小娘子聶蘇,并非送給蘇大為,是這里不對。
貧道說的屬實,是指方才蘇大為說的那番話,屬實。”
這話說出來,蘇大為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往下一落。
深吸了口氣,心情百味陳雜,也不知是該謝李淳風,還是該怪他。
但是,李淳風你說話能不能不要大喘氣?
一次說完不好嗎!
不對。
蘇大為看到李淳風嘴角那若有若無的笑意,突然醒悟,這賊道明明就是還記著上次拒絕他,在這里給我穿小鞋呢!
呸,小肚雞腸,虧得沒加入太史局。
蘇大為在心里瘋狂吐槽。
坐在上首的李治,此時也不由苦笑一聲:“太史令應該一次把話說完,別讓人生出不必要的猜測。”
“臣知錯,臣會改。”
李淳風向蘇大為瞥了一眼,然后裝模作樣的向李治拱手施禮,表示知錯就改。
只是在蘇大為的心里,已經在這牛鼻子老道頭上畫了個大叉了。
真想畫個圈圈詛咒一下,死牛鼻子,抓到機會就報仇,一點肚量也沒有。
不過他心里同時也在慶幸,李淳風雖然有點小氣,但好在不說瞎話,沒有隱瞞真相。
否則今日只怕是黃泥落褲衩,不是屎也是死了。
李治揉了揉額頭,今天經歷大起大落,他的精力已經透支,十分疲乏。
太陽穴又在隱隱作痛。
但還不是休息的時候。
勉強壓住心中的煩悶,他開口向長孫無忌道:“國公,既然太史令已經證明,那銅鏡確是太史令所贈,也確實說過能辟邪,此事無須再議,蘇大為無罪。”
“且慢!”
長孫無忌絲毫沒有給天子面子的想法。
上前一步,以一副咄咄逼人之態道:“陛下,剛才太史令說的沒錯,但其中有一個問題。”
“什么?”
蘇大為、李治、李淳風和褚遂良,所有人下意識向長孫無忌看去。
這事情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如此明顯了。
長孫無忌還能翻起什么浪來?
他這不是在爭案子,擺明了就是不同意動王皇后,甚至不異折辱李治的顏面。
環顧整個大唐,除了他長孫無忌,還有誰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反對李治的話,如此頂撞。
氣氛,一時微妙起來。
褚遂良低頭看向自己腳尖,仿佛腳下有什么稀罕之物。
李淳風凝視自己手掌,像是在掐著指決推演天機。
而蘇大為,看看長孫無忌,再看看李治,敏銳的察覺到,在這君臣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隔閡,正在裂開。
下一刻,長孫無忌如鷹隼般的目光突然射向蘇大為。
那目光森寒如冰,像是要將蘇大為穿透,看透,要將他的皮肉筋骨內臟,全都照個清清楚楚。
一股惡寒,從蘇大為背后爬起。
那是一種對危險的[www.biqugetv.xyz]直覺。
近乎野獸般的本能。
只聽長孫無忌不緊不慢,聲音甚至無比柔和的道:“縱然太使令說的是真的,那銅鏡真是辟邪之物,但,此銅鏡離了太史令之手,到蘇大為手里,又有多長時間?
太史令能保證,蘇大為保管此鏡時,沒有做過手腳嗎?
又有誰能保證,不是蘇大為利用此鏡,暗咒安定公主,嫁禍皇后?
誰能保證?”
整個寢宮死一般寂靜。
蘇大為感覺自己渾身血液為之凝結。
這長孫無忌,他好毒啊。
人嘴兩片皮,活的也能給他說死了。
一言誅心,令蘇大為也目瞪口呆。
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涌上頭頂,嗡的一下子,頭腦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李淳風也是愣了一秒,若有所思的看看長孫無忌,再看看蘇大為。
好像有點明白了。
李治倒吸了口涼氣。
剛才長孫無忌的話,差點令他驚得咬到舌頭。
如長孫無忌所說,那這蘇大為,還真脫不了嫌疑。
莫非…
李治的臉色不由有些陰沉下來。
褚遂良幾乎是踩著節點,站出來,沖李治抱拳道:“陛下,臣以為,國公大人所說,乃老誠謀國之言,以蘇大為所做所為,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陛下若想徹查此案,何必非得蘇大為?
以臣之見,我大唐不乏刑名高手,光是長安,便是人才躋躋。
我等從中挑選精于刑獄斷案之人就是了。
這蘇大為,在證明與本案無關之前…”
褚遂良眼神與長孫無忌一碰,接著說道:“讓他暫住獄中,隔絕內外,避免擾亂查案,方為上策。”
高,實在是高。
蘇大為深吸了口氣,頭腦完全冷靜下來。
將剛才瞬間的震驚,奔騰的內心平伏下去。
他一眼就看出,長孫無忌和褚遂良打得一手好配合。
這兩人,這對政治上的盟友太有默契了,一個起頭,一個收尾,簡直天衣無縫。
目地只有一個,將蘇大為整下去,將他們自己人提上來查案。
但,爭的真是查案嗎?
不,查案只是表象,爭的是對這件案情的解釋權。
只有他們自己人,才有操縱的空間,究竟要害安定小公主的人是誰,到時候,還不是長孫無忌一句話的事?
甚至從他處理“房遺愛謀反案”的手段就可以看出來,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
長孫無忌甚至擅長借力打力,借刀殺人。
到時借著查小公主之案的由頭,將他的政敵再掃清一批,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意外。
真到那時,李治的位置就更危險了。
朝堂權力平衡豈止是被打破,而是完全掀桌子。
這是李治、蘇大為,都不愿意看到的。
“陛下,案情如火,不可拖延,臣肯請陛下將此案交予臣,并,立刻將蘇大為押入…萬年獄。”
長孫無忌突然想到蘇大為已經兩次從長安獄逃獄,干脆給他換個地方,不是自己的地盤,想必,就施不出神通來了。
褚遂良同時躬身抱拳,氣沉丹田,大聲道:“臣附議!”
附議兩個字,在寢宮內回蕩,余音裊裊。
現在,兩位顧命大臣已經把問題拋給李治了。
無形的逼迫,不斷擠壓著李治的內心。
這位大唐皇帝手指無意識的在扶手上敲打著,頭腦有些亂,甚至有些亂了方寸。
事情怎么變成這樣?
究竟該不該聽從長孫無忌的話?
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讓他不知不覺中,傾向于點頭答應。
畢竟,抗爭未必能成功,但躺平,卻很容易。
就在李治內心的天秤一點一點向長孫無忌傾斜時,突然,伴隨著匆匆腳步聲,一個柔軟,但卻堅定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陛下,我信阿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