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敏之不可能長時間待在縣衙里,既然問不出什么,不如暫時交給武順,讓她安撫好孩子。
至于敏之體內那種“妖血”的情況。
蘇大為現在也不清楚會有什么后果,不過他可以去問一下懂這些的人。
比如王敬直、李客師,或者那行者悟空?
嗯,是得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好問問那明崇儼是怎么回事。
蘇大為交待完這些,回到自己的公廨里,拿出紙筆,再次畫他的“思維導圖”。
把最近案情和思路整理一下。
首先是,上元夜,孩童被臉戴方相氏鬼面的黑衣人劫走,從現在的情況看,一共有五個孩子。
分別是,張昌宗、張易之、杜審預、李嶠,還有就是賀蘭敏之。
這些孩子年紀最小的張昌宗才四歲,最大的杜審預和李嶠是六歲。
賀蘭敏之與張易之是五歲。
背景各異,有官員的,有勛貴家庭出身,看上去并無明顯的聯系。
不過,這幾人日后會與武則天的關系不錯,張易之、張昌宗,還有昨夜那個鬼精鬼靈的先天“異人”明崇儼。
但這些不能做為案件的聯系和證據。
蘇大為在這幾個名字上,畫了個叉。
因為高大虎的線報,昨日上午自己去了大慈恩寺,面見了玄奘法師,問出有東瀛會館的倭僧曾在上元夜到過寺里。
疑點和線索由此轉從大慈恩寺轉到東瀛會館的倭人身上。
但是,到下午盯住東瀛會館時,再遇高大虎,赫然發現,自己的記憶出了偏差。
高大虎與錢八指都證實,并沒有向自己說過“有黑衣人,在上元夜去了大慈恩寺”這一點。
也就是說,整個線索,從開頭,就是錯的。
這簡直是細思極恐。
直到現在,蘇大為還不能肯定,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是否自己中了幻術?
又或者…
搖搖頭,將這一點重重標記上。
他繼續從東瀛會館這里畫出一條線。
不管如何,在東瀛會館這里的確有所發現,發現了大慈恩寺走失的那個小沙彌明崇儼。
蘇大為手腕輕抖,在明崇儼的名字上劃了個圈。
這個名字,值得他注意。
而通過明崇儼,又找到了失蹤的孩子賀蘭敏之。
蘇大為將賀蘭敏之,與東瀛會館、明崇儼用一條線聯在一起。
現在的問題是,其余失蹤的孩子仍無消息。
從賀蘭敏之身上,并不能問出有價值的線索。
而且賀蘭敏之身上,也有一大堆問題。
敏之的血,怎么會變成詭異的妖血,他經歷了什么?
又是誰將他擄了,將他送到東瀛會館?
還有,昨晚從東瀛會館出來,月食時襲擊自己的,究竟是人,是詭異?
越想,蘇大為越覺得自己頭痛欲裂,感覺千頭萬緒,無數的疑團,糾成一團亂麻。
他用力一抖手腕,在紙上劃拉出一道長長的斜線。
手指一松,飽沾著墨汁的毛筆重重摔在紙上,濺出一團墨漬。
而蘇大為,長呼了口氣,揉動自己的太陽穴。
“阿彌,萬年縣不良帥,還有金吾衛、大理寺那邊都分別派人傳話,讓你有空去一趟。”
錢八指在門口小心翼翼的道。
“知道了。”蘇大為揉了揉眉心,站起身道:“對了,蔣南還沒消息?”
“還沒回來。”
“讓九郎先送個信給武順,告訴她敏之找到了。”
蘇大為想了想又道:“人先不要讓她領回去,我要出去查點事,武順如果要把賀蘭敏之領回去的話,等我回來再說。”
他剛想到,如果敏之體內現在已是詭異的血,那他現在究竟算是人還算是詭異?
這個問題,必須得向人咨詢一下,弄清楚再說。
不能這么冒然把賀蘭敏之交還給武順,否則一但詭異的血控制了敏之,那后果…
“阿彌,你去哪里?”
錢八指看著蘇大為大步走出,在后面忍不住問。
“去找王敬直,然后還去一趟大慈恩寺。”
李客師昆明池那邊太遠,一來一回得一天時間,本著就近原則,去問王敬直和玄奘法比較快。
“阿彌,去了哪里?”
陳敏站在陽光下,額頭上淌滿了汗珠。
兩天時間,他破案的方法是沿著案發地點,沿街排查,逐一確定甄別可疑的線索與疑犯的線索。
兩天下來,收效甚微。
太慢了,實在是太慢了。
陳敏自己也知道,這種效率不行。
每天早上,縣君裴行儉都會把自己叫進公廨,詢問案情的進展。
再這么下去的話,只怕無法交待。
想到這里,陳敏向身邊的不良人惱怒的道:“我問蘇大為現在在做什么?”
在他身邊,一名身材高瘦,皮膚白凈,纏布包頭的中年漢子上前兩步道:“阿帥,蘇大為聽說是去大慈恩寺了。”
“又去大慈恩寺做甚?”陳敏忍不住繼續問:“那里有破案的線索嗎?”
“這個…不知。”
中年人臉上閃過一抹尷尬。
他的雙手很有特點,比普通人要長出一截。
站在那里,手指尖幾乎挨到自己的膝蓋。
這是陳敏比較依仗的心腹,不良人中,人稱“蜘蛛”,本名曹無咎。
向來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曹無咎為人精細,八面玲瓏,而且擅使雜門兵器,因為雙臂奇長,而且動作特別迅捷,與人交手時,就像是蜘蛛揮舞勾爪一樣。
“去查查,看看蘇大為那邊有什么進展。”
陳敏眼睛微微瞇起來,看了一眼正在長街上挨家挨戶排查的手下,氣不由往上撞:“賊你媽,還搜個屁,這么找下去,想在七天內破案絕無可能。”
“陳帥,那…”
“把人叫上,都跟我來!”
大慈恩寺,禪房中香氣裊繞。
在蘇大為正面,木桌案后,盤膝坐著玄奘法師,在門口靠窗的位置,行者悟空抱著鐵棒,靠著門框雙目微閉,一副懶散的樣子。
一切好像跟上次來時一樣。
只不過,這次在蘇大為面前,多了個五歲的小沙彌。
明崇儼。
蘇大為看著雙手合什,跪坐在蒲團上,小臉嚴肅的明崇儼,只想吐槽一句:從小就愛裝逼啊。
這才五歲,就能裝出一副得道高僧模樣,以后長大了還得了?
對了,歷史上,明崇儼似乎也是個很出名的神棍,高宗李治和武則天對他都是“愛而信之”,而且經常假托鬼神,向高宗勸諫。
因為天然開靈,從小被家人當邪祟附體,四處求醫問神,這些經歷,也令明崇儼有著遠超年齡的早熟,處處顯得特立獨行。
蘇大為搖搖頭,把這些放下。
他向玄奘法師道:“昨夜的事情就是這樣,我有些事情不解,法師見多識廣,還請指點一二。”
玄奘的目光從桌上的經文中抬起,向蘇大為點點頭道:“出家人慈悲為懷,貧僧也想能解救那幾個被劫的孩子,你問吧。”
“法師可知道,那個孩子,就是賀蘭敏之的情況?我之前見過,他絕對是普通的孩子,可是昨晚從東瀛會館將他接出來時,那孩子的血,似乎摻雜了詭異的血,氣息暴戾,而這位…”
蘇大為向著明崇儼一指:“他這么小,居然會被倭僧晦明他們信任,請他去給賀蘭敏之醫治,這一切,實在匪夷所思。”
玄奘的雙眼在淡淡的煙氣后面,顯得有些深遠。
他手里撥動著念珠,嘴角含笑道:“此事我知道了,且聽我跟你說。”
法師的目光掠過明崇儼的臉,小沙彌立刻把把垂得更低些,顯得很是乖巧。
玄奘不由失笑搖頭:“明崇儼乃是我故人明恪之子,明恪將他交托予我,并說明孩子的情況,經由悟空查看,方知他是天然開靈的體質,之后便由悟空教他調理元氣之法,漸漸有了些神通。”
停了一停,接著道:“前陣子那晦明和空流法師,來本寺時,曾與明崇儼有過接觸,知道他的手段,而且別看他年紀小,因為自小的遭遇,于醫理一道,十分熟稔,比起我和悟空,都要強出不少。”
“呃。”
蘇大為有些吃驚的看向小沙彌,居然能得玄奘法師如此稱贊,這才是個五歲的小娃娃,待他長大了,又該如何?
嗯,還是不要太得罪這小娃娃。
蘇大為心里想著,臉上就向明崇儼擠出個友善的笑容。
誰料明崇儼居然微揚起下巴,沖他翹了翹嘴角,那臉上的表情就差寫著:來夸我啊,夸我啊。
這小子!
也是個人精。
蘇大為想起昨晚隊伍里,這五歲小娃娃,居然逃了。
雖然他是天生開靈的異人,但是能提前嗅到危險,并且獨自跑回大慈恩寺,這也算是本事。
苦笑搖頭,蘇大為繼續道:“明崇儼的事暫且不提,那敏之的血…”
“此事我已經聽明崇儼說起,要說這‘妖血’,其實就是浸染了詭異的力量,來源很復雜。”玄奘眉頭微微皺起:“我當年在天竺也見過類似之事,有些孩子自小被詭異的力量侵蝕,變成‘半妖’。”
“半妖?”
“就是人和詭異的中間狀態。”玄奘道:“這種既不是普通人,亦不是詭異,說他們是人,但是血脈已變,已經沾染了詭異的力量。說他們是詭異?血脈又太過稀薄,不被純血詭異所承認。”
“這種情況,會是后天形成的嗎?怎么會變成這樣的?”
“很多可能,比如沾到了詭異之血,又或者長時間被詭異的氣息侵蝕,還有一種,甚至是人與詭異結合而生的半詭異。”
聽著玄奘法師說的話,蘇大為只覺得頭大無比。
“那賀蘭敏之如今這情況,該怎么辦?”
“明崇儼對他用的藥,可以暫時壓制住體內詭異的暴亂之力,以后,按時服藥,或用異人的元氣對他體內血脈進行鎮壓,讓他保持做為人的理智。”
玄奘雙手合什,低頭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沒有別的辦法嗎?”蘇大為不死心的追問:“能不能換回普通人的血?”
一旁的行者開口道:“在天竺時,我曾經試過,救一個沾染詭異之血的少年人,但最終不成功。”
蘇大為不由沉默了。
連力量和眼見超過自己的行者都辦不到,看來目前可行的,就是像玄奘所說,暫時用藥物壓制住敏之體內的詭異之血。
長長呼了口氣,蘇大為忽然發現,自己遇到的難題,好像并沒有怎么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