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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父子

  夜,已深。

  水霧縹緲,把昆明池籠罩其中。

  子時,湖水突然翻滾起來,波濤洶涌。

  一個巨大的黑影緩緩浮出水面,噴出一股水柱,瞬間化作霧氣,令水霧更濃。

  霧氣縹緲,向四周擴散。

  那黑影在水面壺升忽降,蕩起一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動。

  觀鯨樓,是丹陽郡公府的最高建筑。

  李客師懶散的坐在榻上,看著飄散而來的霧氣,露出一抹和煦笑容。

  “鯨兒又在頑皮了。”

  “是啊,今天是初十。”

  李大勇跪坐在李客師的旁邊,看著縹緲霧氣,沉聲回答。

  “你這人,也忒無趣。”

  李客師不滿道:“就不能快意些,總惦記我手里的鯨珠有意思嗎?”

  李大勇也不說話,只伸出手,然后看著李客師。

  “好吧好吧,真懷疑你是不是我的種,沒有半分情趣。”

  李客師嘟囔著,從榻座邊上的木盒里,取出一個玉制的盒子,放在李大勇手里。

  “是不是你的種,你可以問我娘去。”

  李大勇拿了玉盒,起身就要走。

  李客師倒也不生氣,輕聲道:“怎樣,可看出來歷?”

  “精充、氣足、神全,已經開靈。

  不過,他根本不知何為開靈,也不知道如何運用元炁。上次他在歸義坊能殺死那頭鬼卒,應該只是一個意外。還有,他的履歷很干凈,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

  “那他是靈識自啟?”

  “應該是這樣。”

  李客師看著李大勇,道:“五郎,你別是因為三郎的緣故,為他遮掩吧。”

  “這有什么遮掩,你可以自己去查證。”

  “可按道理說,似他這種靈識自啟,不應該至少觀察一年嗎?”

  “觀察他作甚?”

  李大勇邁出一大步,凝視李客師道:“我可警告你,你別亂來。三郎生前說過,想他這輩子可以平平安安過普通人的日子。就讓他做個不良人,你休想摻和進來。”

  “我不摻和,我沒想要摻和。”

  對于李大勇頗為無禮的態度,李客師毫無在意。

  他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似他這種靈識自啟,最不穩定。

  如果沒有人指點他,說不定就會出現危險。比如,他不懂元炁之妙,卻擅自調動元炁,又沒有運用元炁的能力。結果會如何?我想你應該清楚,不用我提醒你。”

  “我不想他入道。”

  “哈,你以為入道那么容易嗎?”

  “那…”

  李大勇看著李客師,那張沒有絲毫情感的死人臉上,露出為難之色,“你教他?”

  “你怎么不教。”

  “我明日要去百濟。”

  李客師聞聽,臉色一變,“去百濟作甚?”

  “據說,鬼室福信和妖僧道琛近來與順奴走的很近,不知在商議何事。

  我要前往泗沘城查看究竟,所以明天一早就會出發。”

  李客師,沉默了。

  父子二人相視良久,他嘆了口氣道:“要去多久?”

  “不知道!”

  李大勇道:“順利,半載一年;若不順利,要更久。”

  “那,你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嗎?”

  “幫我教他。”

  李客師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會如此。”

  “你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圖報。當年若非三郎,我們這個使團都會死在天竺。三郎說,不想我去打攪阿彌母子,我就不去。如果他沒有開靈,我會照顧他無憂無慮過完這一輩子。可現在,他開靈了…我知道,你那套手段很有用,不如教他。”

  李大勇目光灼灼,看著李客師。

  李客師嘆了一口氣,道:“你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如果不同意,你是不是要翻臉?”

  “嗯!”

  “小崽子,還挺重情義。

  賊你媽,我是你老子,怎不見你對我好一點?”

  李大勇沒有說話,而是看著李客師,那張死人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他雙手高舉過頭,一揖到地。

  李客師的眼睛,有點濕潤了。

  他從榻座上站起來,走到了李大勇的面前。

  “當初,我求著你跟我學,你死活不答應,寧可跑去老君觀受七戒之苦。現在倒好,為了個外人,你居然反過來求我。五郎啊,你可知道,我等你這一禮,等了多久嗎?”

  李大勇愣了一下,咬著牙沒有說話。

  只是那眼中,卻閃過一抹水光。

  他故作堅強的模樣,也讓李客師更加心疼。這輩子沒怎么流過淚的老人家,此刻再也無法忍住,淚水唰的就流淌下來。他連忙伸手,抹去淚水,用力吸了下鼻子。

  “罷了罷了,我這點本事,總要找人傳授。

  你那四個兄長,一個個沒有半點資質;而你這小崽子,又跑去學了那上清秘術。那小子的老爹救過你,我就把我這點手段教給他,也算是還了當年救命之恩。”

  “好!”

  “你多說幾個字,會死嗎?”

  “不會,但是不想。”

  李客師噗嗤笑了,伸手一巴掌打在李大勇的腦袋上。

  “滾吧,確認了,你真是我的崽。”

  李大勇也笑了,他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笑得真難看,快去休息吧。”

  “你也是!”

  李大勇再次行了一禮,轉身大步流星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夜色中,李客師站在樓上,發出一聲幽幽嘆息。

  他轉身,來到屋里,探手從刀架上取下一口橫刀,倉啷拔刀出鞘,然后跪坐在榻上,用干布輕柔擦拭。

  良久,他把橫刀還鞘,抬頭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

  ”三哥啊,有點亂了!“

  他自言自語,然后把橫刀橫放在雙腿上,呆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

  這一夜,蘇大為睡的很好。

  當天蒙蒙亮時,他被一陣狗叫聲驚醒。

  迷迷糊糊,他還以為是在濟度巷的家里,于是大叫一聲道:“黑三郎,閉嘴。”

  身邊,傳來一陣嗚咽聲。

  蘇大為驀地警醒過來,扭頭看去,就見黑三郎趴在床榻的另一邊,正瞪大一雙狗眼,一臉無辜的看著他。

  這家伙怎么上床了?

  對了,這不是我家!

  蘇大為呼的坐起來,用力甩了甩頭,感覺清醒了很多。

  這里是丹陽郡公府,昨晚他和李大勇嘰里咕嚕的聊了很久,反正云山霧罩的,他似懂非懂。

  李大勇說,他已經開靈。

  所謂開靈,就可以調用天地元炁。

  李大勇說的神神道道,一會兒老子,一會兒文始經(即關尹子),說的他糊里糊涂。什么道啊,炁啊的,又是兩儀,又是五行。從上古炎黃,到魏晉清玄…總而言之,蘇大為聽得頭昏腦脹,最后做出了結論:所謂元炁,有點像是原力?

  對,就是星球大戰里,絕地武士的原力。

  很像,但又似乎不同,更加深奧,更加玄妙。

  他最后的記憶,是停留在李大勇向他展示了元炁的神妙。

  赤手空拳,卻憑空出現了一把水劍…

  蘇大為覺得,這不是魔幻大唐,分明是修真大唐!

  只不過,李大勇說,他們求的不是長生,而是要守護平衡。

  上古時期,他們這些人被稱之為‘巫’;先秦時期,他們被喚作‘方士’;秦漢之后,他們被稱之為‘術士’;到了現在,他們叫做‘道士’。隨著時代的發展,他們的稱呼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不過,伴隨著佛教東進,道士的成分也就變得復雜起來。

  其中,也不泛騙子。

  李大勇沒有和他說太多,只讓他好好休息,明日會把刀弩還給他。

  被李大勇那一番話,攪得糊里糊涂的蘇大為回到房間,就倒在床上,一覺到天亮。

  黑三郎一直跟著他,并且保護著他。

  可黑三郎在床上,那狗叫聲,又是怎么回事?

  蘇大為忙下床,披衣走出了房間,就見門外有幾條狗,正叫個不停。

  黑三郎出現,發出一聲低吼。那幾條狗立刻閉上了嘴巴,夾著尾巴一溜煙就跑了。

  清晨,院子里彌漫著霧氣。

  蘇大為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影在不遠處閃了一下,眨眼間就消失不見。

  “黑三郎,看清楚了嗎?”

  黑三郎一聲低吼,似乎是再說:看清楚了!

  雖說霧氣彌漫,但蘇大為的視力極好,還是看清楚了那人影的模樣。

  李客師,丹陽郡公,鳥賊!

  沒錯,就是那老頭。

  蘇大為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客師說過的話。

  李客師問他:能不能找黑三郎借種!

  當時蘇大為說一切隨緣,沒想到李客師…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幾條狗是母狗?

  想到這里,蘇大為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蹲下身子,拍了怕黑三郎的腦袋道:“三郎,看不上嗎?”

  黑三郎則翻了個白眼,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轉身扭著屁股,搖著尾巴就回屋了。

  這鳥賊,還真是有趣!

  蘇大為現在有點相信狄仁杰說的故事了。

  李客師雖地位崇高,身份尊貴,卻不是那種蠻橫之人。說句實在話,如果他強要黑三郎,蘇大為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以死相拼,保護黑三郎。不過,看了昨晚李大勇的手段,蘇大為可不認為他能拼得過去。三原李家的底蘊,厚著呢!

  但是,李客師并沒有去強行討要。

  他似乎也知道,黑三郎在蘇家的地位。

  所以,這老兒居然想出了一個用母狗勾引黑三郎的招數。

  那幾條狗,品相都不差,而且其中一條,似乎是和黑三郎同種。

  以李客師的身份,想來也不會找什么串兒來配種。他既然看重黑三郎,那找來的狗,也一定是純種狗。只是,黑三郎為什么一點興趣都沒有呢?蘇大為很好奇。

  他走進屋里,看黑三郎已經跳上了床,趴在床上,于是過去抓起黑三郎的前爪就拎起來。

  黑三郎露出恐懼之色,汪汪叫個不停。

  “三郎,你不會是太監狗吧。”

  “汪汪汪!”

  黑三郎,勃然大怒。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個非常溫柔好聽的聲音,“蘇郎君,我家老爺請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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