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宮巡游,本不是小事。
清街凈道那是必須的,輪值駐守內庭的北軍虎賁也要抽出大量將士隨行,若是巡游的距離稍微再遠些,甚至還要抽調輪休守營的北軍過來增援,以壯皇家聲勢。
但今日小皇帝受邀出游魏王府卻是個例外,在某糟老頭子自信滿滿的建議下,小皇帝愉快的選擇了不擾民的便衣出宮,白龍魚服。
長公主也沒有表達任何反對,反而也跟著換上了便裝。
如今,京城內外誰不知曉,極力藏拙的唐老太爺,其實身具精妙道法,兼修絕世武功,只要緊跟在他老人家身邊安全絕對有保證?
換便裝稍微花費了些時間,確切的說,是等長公主田福陵變裝花費了些時間。
唐老太爺不急不躁處之淡然,女孩子換衣服慢,可以理解嘛。
等待也是值得的。
褪去了莊重典雅、層層包裹的黑色宮裝,換上素白為基色裙裝得長公主,令人眼前一亮。
收腰款的曲裾長裙,將嬌好身材盡顯。
正所謂,女要俏一身…
嗯錯了,老夫想到的,才不是這種奇怪的俗語,分明是一句古詩——脫我戰時袍,著我舊衣裳。
為了穩定大衍政局,不得不站出來垂簾問政,以宮裝為戰袍的長公主,終究也只是個正值妙齡的,可憐可愛的少女啊。
下大雪了。
紛紛揚揚的鵝毛雪遮天蔽日,望玉京內外,惟余莽莽。
雪中,沒有悍刀。
只有一駕馬車,逶迤而行。
仙鶴靈君當先領路,趾高氣昂的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沙雕步伐,嚴重有損仙鶴一族那遺世獨立的飄渺仙姿。
典再興則當仁不讓牽著韁繩,旁邊是小皇帝的新晉大伴高要,所以長公主府家令趙邦,就從只能委委屈屈的跟在車屁股后頭了。
難得出宮的小皇帝興致很高,不時撅起屁股探頭往車窗外張望,本就看什么都新鮮都興奮,更別說還碰上了這場至少十年不遇的瑞雪。
他,還是個孩子啊。
這沒什么不好的。
已接到消息的魏王府本想打開中門,卻被田福陵及時阻止。
說了微服出游,就是微服出游。
今日,沒有什么長公主,也沒有什么皇帝陛下,只有一對家境比一般家庭略好一點點,慕名來魏王府聽老太爺講故事的平平無奇小姐弟。
那就主隨客便,只開側門唄。
馬大總管倒是感覺挺不妥的,小皇帝這可是登基后頭一遭來魏王府串門呢,只開個側門接待規格是不是低了點?
傳出去,會不會有人說咱魏王府跋扈啊?
跋扈?
大總管,你過慮了。
我們魏王府,何時候怕人說跋扈過?
魏王府長史薛楚材阻止了馬大總管的胡思亂想。
對哦。
咱們魏王跋扈起來,連三公九卿都敢砍的,隔壁康王厲害吧?被咱們王爺恁死了!
讓皇帝走個側門算跋扈嗎?
不算…吧?
馬大總管的表情,就挺糾結的。
所幸小皇帝根本沒注意到馬大總管,甚至也不需要馬大總管當先引路,雖說王府內院重新裝修過,可他以前可沒少來魏王府做客,路還沒忘呢。
“馬總管,去告訴唐子脩,陛下回宮以前,他可以隨意去用小賣部里的吃食玩具,百無禁忌。”
老太爺隨口一招禍水東引。
每日都在為炸雞腿而奮斗的小肥仔,會做出什么選擇不言而喻。
“長公主請。”
“先生先請——”
略做謙讓,兩人聯袂步入魏王府內院。
遠遠落在后頭的馬大總管,看著老太爺與長公主的背影,忽然開口:“薛長史,你說…”
聞聲扭過頭卻未等到完整問題的薛楚材,不得不主動追問:“說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說了個半截兒話的馬大總管搖搖頭:“當我什么都沒說。”
錯覺,肯定是老奴的錯覺。
老太爺怎么可能會和長公主之間有什么呢?!
不可能不可能!
老太爺和幻月真人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來著,用老太爺自己的話說,就是那什么…哦,“官配色批”。
雖然不懂色批為啥也會有官配,但既然這話是老太爺親口所說,那以后就必須得有了,而且還必須有其耐人尋味的深意。
老太爺的意思,莫不是在暗示…食色性也之類?
算了不想了,老奴這等無根之人,想做官方認證的色批,也只能等下輩子的,何必糾結呢?
馬大總管思緒發散的跟在后頭,然后一眼就看到了蹦蹦跳跳迎面而來的關卿卿。
“卿卿你干嘛去?”
唐老太爺搶先開口。
“逛街呀。”關卿卿隨口答道:“聽說東市來了一支瀛洲商隊,商隊里的瀛洲歌舞伎表演的歌舞很有異域風情,隨行的瀛洲廚子做的一手好魚膾,今天這么大風雪,就著火爐聽歌舞、食魚膾、觀雪景,想必蠻有意思的呢。”
聞聽此言,唐老太爺不禁停下了腳步。
卿卿這小妮子,何時變得如此有文藝氣息了?
那瀛洲商隊具體如何另當別論,聽她這么一番描述,似乎確實蠻有情趣的,左右今天已是這么個情況,不如也去瞧個熱鬧?
“你師父呢?”
意已動的唐寧又問。
“修煉唄。”
關卿卿百無聊賴的答道。
也不知是因為魏王府內院靈氣充盈適宜修煉的緣故,還是不想落后某位能糟老頭子太遠的緣故,這段時日她師父修煉的十分勤快。
算一算,每十天至少有六天在修煉呢。
拿師父自己的話說,這叫做臨陣磨槍又亮又光,元嬰指日可待。
我就不同了,我踏入蘊靈境尚不足十年,如今最需要做的是培根固元蘊養心性呢。
修煉?
每十天抽個一二日修煉一下就差不多啦——
晉位金丹真人,還是遙遠無比的事情。
隨心所欲及時行樂,才能窺見本真。
這可不是借口哦,師父親口說過,她當年就是這樣子過來的啦!
想完修煉的事情,關卿卿又把視線落到了與唐寧聯袂而行的田福陵身上,眼珠一轉嬌滴滴問道:“師公,你找師父有事嗎?”
師公?
小妮子你瘋啦?!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啊,你師父還沒正式答應我老人家呢,你就不怕你師父惱羞成怒一記月光暴擊,把你轟進照壁墻里扣都扣不出來?
見唐寧頗為震驚,關卿卿又道:“不用怕,師父在修煉呢,她聽不見啦。”
聽不見?
她昏迷的時候,我講故事她都能聽到好么…
孩子,你這是自尋死路啊。
罷了,這么有心,要拉一把的。
“卿卿,師公什么的休要再提啊,就問你想不想聽老夫故事?”
唐寧用力眨了幾眨眼睛。
丫頭,快看老夫眼色行事。
關卿卿是個聰明姑娘,第一時間察覺到了異常:“師公,你…眼睛痛?”
“噗——”
無語的是唐寧,忍俊不禁的是田福陵。
關卿卿白了田福陵一眼,萬人之上的長公主身份,對她可不好使。
“行,我就當你是想聽了。”唐老太爺嘆了口氣:“走了,先回去。”
講故事。
但這次不是在花園了,外頭下著鵝毛大雪呢,應景的竇娥冤唐老先生還真不會講,于是移師暖閣。
先講一段封神故事,接上回故事,一口氣講完了殷洪命喪太極圖,蘇護歸降岐周這段劇情。
許是天長日久開壇說書的緣故,老太爺不自覺就用上了說書人的手段,添鹽加醋口若懸河,將這段劇情講那叫個一波三折,戴著各色法寶瘋狂水,這么聽怎么強大,側面烘托反派們的牛叉,讓圍爐聽故事的姑娘們跟著劇情緊攥手絹,心情宛如過山車般七上八下。
只有那幾個被乳母們抱在懷中的嬰兒,睜著懵懂而無邪的卡姿蘭黛大眼睛,好奇的四處張望著,然后無聊的打哈欠、玩手指、吐泡泡…
虎踞貴賓席,平生頭一遭聽老太爺說書的小皇帝,則是聽得抓耳撓腮心癢難耐,仿佛被打開了一片新天地。
我的娘,世上竟有如此精彩的故事?
難怪皇姐時來魏王府做客啊!
可惜,好容易聽到正義階段性戰勝邪惡,萬人迷的唐老太爺一拍醒木,道出了聽書人最最深惡痛絕的那幾個字——“欲聽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達咩!
朕還沒聽夠!
小皇帝躥了起來,用行動表明了他的態度。
“還想聽?”
唐寧禮貌性問了一句。
小皇帝猛點頭。
“抱歉,封神故事無了,畢竟好故事不是地里的韭菜呢。”
老太爺含笑搖頭。
小皇帝肉眼可見的很失望。
“不過…”老太爺卻話鋒一轉,又道:“與封神不想干的小故事,倒是還有一個,陛下要聽么?”
小皇帝猛點頭。
旁邊,長公主田福陵默默看著皇弟,欲言又止的很想說點什么。
可是田福陵終究沒有開口,畢竟…她也想聽唐寧的小故事。
“說,很久很久以前的上古時代,天地間有頭山岳般龐大的蓋世妖獸,有情眾生皆是它的食材,光是吾等人族就被其吞吃了不下百萬之數,它所過之處眾生皆入其腹,卻怎么也填滿不了它的腸胃。某一日,這頭腸胃仿佛無底洞的妖獸,突然停止了進食并夜以繼日號啕大哭,有人大著膽子上前,問它為何哭泣,你們猜猜…那妖獸是如何回答的”
唐寧講出了一個現編的簡短小故事。
聽眾們很給面子的紛紛作答,連做客的長公主與小皇帝都報出了各自的答案。
田福陵說:“那妖獸定是生出了懺悔之心。”
小皇帝說:“它定是吃撐了!”
“很遺憾,你們說的都不對。”老太爺收斂的笑容,肅然道:“那妖獸說,太苦了,眾生…為何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