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四郎收了羅憶,人面花今夜變得格外活躍。
還未到深夜,就三三兩兩在靈土中哼起了梵歌。那個壯漢臉見四郎和陳小貓并非窮兇極惡之輩,還向陳小貓索要水喝。
陳小貓反問:“從前我們沒有來時,這屋子似乎也沒有住人,你們又是怎樣喝水的?”
壯漢臉道:“也就是上天降雨時才能喝到,我們多儲存一些在根部,沒雨時就挺一挺。但是,遇到大旱的幾年,還是有不少渴死的兄弟姐妹。”
那壯漢臉繼而又討好道:“大王和女王來了就好了,以后我們就仰仗你們了。”
祝隱跳出來道:“你們倒是會撿便宜,可知我們買下這片靈土,是用來種霜階蕈救人的。怎么就變成你們霸占著這片土地,還要我們伺候你們了?”
壯漢臉道:“大王種那霜階蕈是為了救人性命,但我們也是性命,梵界講經時說過:不可起分別心。我們的性命并不低人一等呢,想來大王和女王也不是愿意隨意屠殺生靈的人。”
陳小貓見這人面花一會兒唱梵歌,一會兒又說梵界云云,心中疑惑,問:“你們莫非是來自紅蓮天城?”
壯漢臉搖搖花瓣,道:“不瞞女王,我們在破土發芽之前就是一粒沉睡的種子,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那這些梵歌,還有梵語,你們又是如何學會的?”陳小貓問。
“當我們開出第一次花,見了第一縷陽光時,就仿佛有了記憶一般,自然就會了。”壯漢臉道。
祝隱道:“這隱廬也真是有意思,一個幽靈不知死前之事,一群怪花不生前之事。”
陳小貓見四郎在旁默然不語,恐怕也是想到霜階蕈的事情,感到十分為難。
她悄悄牽住四郎的手,對他笑笑,道:“先就這樣吧,反正你說過,只要我不用混沌元經的力量,一時也死不了,我會注意的。”
四郎溫柔地看著陳小貓,似乎想回以一笑,卻并沒有笑出來。
陳小貓清了清嗓,對那群人面花道:“既然你們占用了我們的靈地,那好歹也要守規矩。首先,深更半夜就不要亂唱歌,尤其還唱得像鬼哭一樣。”
她話音一落,那些剛才還開開心心唱歌的人面花便統統閉上了嘴,倒是十分聽話。
“其次,我們每七天給你們澆一次水,你們把水量儲存充足,其他時候便不能再討要,我們不是園丁,沒有精力專門照顧你們。”
壯漢臉立刻答道:“明白,明白,請女王放心。”
“最后嘛,不管你們看到大王和女王在做什么,都不許議論。”
陳小貓之所以說這最后一條,是覺得這些人面花徹夜不眠,總看著四郎和自己在一起,難免讓她有種被人監視的感覺,十分不舒服。
誰知祝隱卻將腦袋湊過來問:“你們倆兒準備做什么?”
陳小貓淡淡笑著,快速伸出手指,在祝隱腦袋上一彈,道:“就是打你啊!”
祝隱見勢不妙,立刻躥逃。
陳小貓得意一笑,轉頭卻見羅隱獨立在院中一角,對月長嘆。
她記起自己剛剛把四郎帶出觀心洞時,他也是常常孑然而立,在堯京小院中默然望著長天。那時四郎還一臉病容,似乎風一吹便要倒掉,一連十多天都不愿意開口說話。
不知為何,現在想起當時情形,她心中竟有一絲絲抽痛。她暗暗打定主意,無論以后怎樣,她絕對不會讓四郎再體會那樣的孤獨無助。
“女王,你在觀察那個大妖怪嗎?”壯漢臉見陳小貓盯著羅憶,不禁發問。
她點點頭,不知壯漢臉有什么話說。
“女王你要小心點,我看他好像是在汲取月亮精華,萬一他又變強了,又把你們打跑了怎么辦?”壯漢臉說得很認真。
汲取月亮精華?陳小貓又看了看羅憶,不禁啞然失笑:“嗯,我會注意的。你放心,他這種地縛靈連離開這院子的能力都沒有,又哪來的能力把我們打跑。你不用愁沒有人給你們澆水。”
壯漢臉搖搖頭:“女王不要被他騙了,雖然是地縛靈,也是可以離開的。只是堅持不了太久。”
“嗯?怎樣離開?”這一次壯漢臉的話,倒是讓陳小貓十分感興趣。
“其實地縛靈和我們人面花差不多,扎根在一處之后,若離開熟悉的地氣,就像植物失去了陽光,無法再存活。普通凡土中地氣太少,而且離開地面容易散氣,所以無法滋養靈身。
但是靈土中地氣強大又不容易散氣。只要挖一小撮,做成陶俑,便能將他帶出去三個時辰。
所以女王你們一定要注意,不要讓他用這個法子騙你們帶他出去,又去禍害別的人家。”壯漢臉說著,又用防備的眼神看了一眼羅憶。
陳小貓心中大喜:先前四郎和自己還在費盡心思尋找將羅憶帶去見云三娘的辦法,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
三天后,丑時的青楓渡仍然是燈火不絕,笙歌不斷。
陳小貓和四郎以輕紗覆面,帶著陶俑來到云三娘家的茱萸店。
此時,店門還沒有打開,卻已經有排隊的人陸陸續續趕來,須臾之間,隊伍就成了望不見端頭的長龍。
陳小貓很慶幸自己和四郎來得較早,前面也就兩三人,不用等太久。
寅時,茱萸店果然上了燈。
久等的人們仿佛看見了希望,個個翹首期待。
四郎拿出懷中的陶俑,悄悄施法,羅憶的靈身便從陶俑中出來,在四郎障眼法的加持之下,除了陳小貓以外的其他人都看不到他。
“哐當”一聲,是壓門板的橫木被抽走的聲音,五片門板同時被人掀開,云三娘家的茱萸店開門了。
一使女執燈,走在前方,緩緩引出一個高挑明艷的女子。在昏黃的燈光下,那女子面色朦朧而秀美,微微上翹的眼尾還帶著一點點魅惑。
羅憶一見那女子,眼神便亮了起來,果然是半生未見的故人。
他眼中滿是期許,顫顫巍巍地喊了一聲:“小…小云兒。”
云三娘卻似乎并未聽到,只是對著眾人一臉嬌笑。
羅憶微微有些失望,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道:“是了,她看不到我,自然也聽不到我的聲音。”
他望向四郎和陳小貓,滿眼無助。
這時,云三娘忽然開口道:“大家知道,今日以后,我家茱萸店便不開了。為了酬謝大家這些年的支持,今日我家的辣子醬都只賣半價。”
人群中立刻有人議論:
“不開了,這么好的辣子醬為何不賣了?”
“你們不知道嗎?云三娘已經答應嫁給越州古舍的掌事公子了,越州古舍那么大的家業,怎會讓她再做這些小本生意。”
“說起來越州古舍的肖公子也是個癡情人,聽說八年來每日都給云三娘送來各種驚喜禮物,從未間斷。這樣的用心,就算是頑石,也會被感動了!”
羅憶猶若挨了晴天霹靂,瞬間變了臉色,顛顛倒倒地沖出人群。
“要嫁了?她要嫁人了?”
他喃喃自語,眼神發直:“不…我要告訴她我還在…”
他著了魔一般又向人群中沖去,才沖了兩步,卻又轉身往回走:
“告訴了又能怎樣?我…早已經死了。可她還活著。”
他回頭看了一眼明艷動人的云三娘,她的笑容那樣鮮活,與陰暗中的自己仿佛存在于兩個世界。
他終是苦笑一聲,自語道:
“也好,那便不要再見了吧…”
他緩慢地走回渡口,汐湖中反射出的月光零零碎碎,穿過他輕飄飄的身體,似乎將他的靈身分割成了數不清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