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北徽國還被稱南朝,南氏皇族以姓氏為國號,歷經數百年治世,已經走到了末路。在長達十數年的戰爭中,無數人死于刀兵下,其中也不乏許多名噪一時的才子,都莫名消失在那段歷史中。
世人傳說羅憶雖然年少有才,卻一直郁郁不得志,恰逢亂世,四處求官卻屢遭嫌棄,一生籍籍無名。
北徽建國之前的幾年,羅憶神秘消失了,好像世上從來沒有出現這個人一樣。直到他的詩集被一位北徽皇室貴人發現,才在皇室中流傳起來,從此傳唱不衰。
這人說自己做了五十年地縛靈,時間跟羅憶消失的時間也基本吻合。
“所以,你是怎么死的?”陳小貓問了一句。
“我記得…那一日,我喝醉了,醒來…就躺在一塊全是水的黑暗之地。后來,我才知道…我死了。”羅憶望了望了院內的那口古井,表情幽怨。
簡直是毫無意義的對話!陳小貓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差的幽靈,不但一點都不嚇人,甚至連自己怎么死的都說不清楚。
不過他們明白了羅憶為何能輕易突破四郎的結界進入小院:他本來就死在那口古井中,所以靈魂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古井幽深,通著地下河流,他只要藏得深一點,四郎的去魅之術便照不到,外部的結界也無法將他隔離。
“無所謂了,對我來說,都是前世之事。只要能盡快離開這里,不要再靠裝神弄鬼騙人給我送香火,便是好事。”羅憶說得十分懇切。
原來他平日里裝成大妖魔,是為了騙點香火維持靈身。這隱廬平日里幾乎沒人,地縛靈又無法離開自己死去的院落,所以他一定也過得挺苦。
陳小貓心中也有些感慨,一代才子,沒想到生得寂寞,死了也如此不如意。
四郎出門去買了些香燭,當面燒給他,羅憶陶醉地吸著香火,一個勁兒地夸四郎品貌雙全。
待羅憶吸飽了香火,四郎便在院內用金鈴結成一個六芒陣,讓羅憶站在其中。
四郎結印,金鈴漸響,小院之上忽然有一道清光從虛空中垂落,將羅憶籠罩其中。四郎輕捏法訣,羅憶透明的身體便在那道光芒中緩緩上升。
院里的人面花見四郎竟然可以超度這大妖怪,紛紛贊嘆:大王好厲害。
誰料才升至一半,羅憶的靈體不知為何忽然停滯,孤零零掛在半空好似一只掛在枝頭的風箏。
四郎將羅憶放了下來,道:“你似乎還有一個念結未解。對于地縛靈來說,不解念結便無法往生。”
“可我什么都記不得了,又怎會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念結?”羅憶一臉憂愁。
四郎道:“地縛靈的記憶很難恢復,除非遇到自己熟悉的人或事,才有可能激發。但你們離不得自己去世的院落,遇到往事或故人機會便更少。所以,很多有念結的地縛靈數千年都無法往生。”
“小爺爺,你是有大神通的人,一定要幫幫我。”羅憶望著四郎,一臉無助。
四郎溫和一笑,道:“我兒時還讀過你的詩,你跟小貓一樣叫我四郎便可以。”
陳小貓也在一旁點點頭:“若四郎幫得了你,我們也不需要你什么報酬,你多給我寫幾幅書法就可以了。”
她憶起那天被云三娘搶拍書法的情景,心中還有微微的不舒服。
但一想到回頭可以可以拿著好多羅憶的書法,從云三娘店鋪前耀武揚威的走過,她心中又覺得一定很解氣。
兩人一靈正思量時,祝隱托著三碗面飛進來,放了兩碗在四郎和陳小貓面前,道:“湯圓不行了,只有吃素面了。”
“廢柴!”陳小貓白了一眼祝隱。
祝隱完全不理會陳小貓,拿出那個裝辣子醬的陶罐,挖了一大勺放在自己的面中。
“你…這辣子醬你還吃啊?”陳小貓挑起眉頭,簡直難以置信。
“我怕什么?我可不像有的人那樣,一吃這種東西,就神魂顛倒。這味道你是無法再享受了!”它鄙夷地看了陳小貓一眼。
陳小貓冷笑一聲,轉頭對四郎道:“走我們去酒樓吃去。”
她正說著,卻見羅憶用手在那陶罐中蘸了一點辣子醬,對著那艷紅的辣油發呆。
羅憶將沾著辣油的手指放在鼻子前面嗅了嗅,若有所思道:“這種味道,我好像在哪里聞過。”
陳小貓和四郎對視了一眼,想起那日拍賣羅憶書法的場景,幾乎同時想到一人:
云三娘?
四郎思量一下,道:“我可以試著以這辣子醬為引,以溯魂之術,幫你將與之有關的記憶修復。”
說罷,四郎手中凝出一個藍色的小光球,他蘸了一點辣子油,滴入掌中,藍色光球立刻將那滴辣子油包裹其中。四郎輕輕一吹,那藍色光球便如氣泡般飄向羅憶,最后完全融入他半透明的身體。
羅憶呆坐了片刻,緩緩睜開眼,氣質比先前穩重了一些。
“我好像記起了一些事…”羅憶眼神中有一絲憂愁。他用手指輕撫了那個陶罐一下,神情竟然有些像在撫摸情人的臉龐。
“天焦辣,辣子王。這種辣子醬的制作方法只有我的家鄉——西蜀天焦鎮才流行。你們嘗過就應該知道,它的辣油特別焦香。因為制作這種辣子醬的油,需要用蔥蒜炸制,然后再發酵二十天。蔥蒜味與油香味融合發酵后,比一般的香油味道更加濃醇。
我從小最喜歡用這種辣子醬吃飯,一次能吃三大碗。
那時,我最喜歡跟鄰家的云家小妹比拼,誰若是先把碗里的飯消滅完,就可以贏得一枚糖糕。
后來,世道逐漸亂了,云家也敗了。云家小妹的雙親亡故后,她便隨舅母去了江南,從此音塵兩絕。
再后來,戰火連綿,西蜀養不活人,我便攜著一只筆一卷紙四處奔走,希望能獲得一片安身立命之處。兜兜轉轉,我也到了江南,整日流連煙花柳巷,給妓女們寫點詩詞,賺一口飯錢。
有一日,我到越州一家妓館去作詩,無意間見到了云家小妹。沒想到,她已經成了越州妓館的舞姬。我們淚眼相看,卻兩心惶惶。這世上再也沒有云家小妹和羅家大哥哥,只有兩個郁郁不得志的兩個可憐人。
此后,每一年無論我在何處,都會趕過去探望她一次。雖然只是簡單的說說話,在步步驚心的亂世里,卻顯得那么美好奢侈。
在我們重逢的第十年,我終于獲得一個機會,如果成功,我便能帶她出妓館,與她過上平靜的生活。我與她約定,如果越州戰亂我們無奈失散,便在汐鎮上找個地方安身立命,等待對方歸來。
沒想到,上天并不眷顧我。我原本以為的機會,只不過是一個陷阱。當我九死一生來到汐鎮,卻始終等不到她。那時,越州在戰火中已成一片廢墟,我無處尋她,便終日買醉,終于有一天在醉后不知為何跌落到井中。
從越州離別后,直到死的那一天,我再也沒有見過云家小妹。
說來奇怪,忽然間,她的模樣在我腦中變得特別清晰:笑起來有小小的酒窩,微微上翹的眼尾,美麗又明艷。
唉,可惜,再也見不到了。”
陳小貓聽得心中唏噓,在桌下緊緊握住四郎的手,似乎也怕跟羅憶與云家小妹一樣,再不能與四郎相見。
四郎眼中泛起一絲同情,只道:“也許,那個姑娘還在等你。”
陳小貓搖頭道:“你是說云三娘?怎么可能,都過了五十年了,她還那么年輕!”
四郎道:“世上修行之道萬千,也有不少術法可以永葆青春。”
陳小貓想起黃昏時漫天游魚似的粉光都往云三娘家中飛去,覺得四郎的話也許有道理。
可云三娘與陳小貓有嫌隙,羅憶這樣的地縛靈也無法外出,要讓他們相見也并非易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