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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南巡(八)

  開罷了公府會議,孔尚賢一腦門子官司,都是被銀子鬧得。回到書房里長吁短嘆半天,只好降尊紆貴,親筆寫帖向老城知縣孔貞教求助,其中言道:

  “為接駕事.恭照圣駕南巡,我族人世受國恩,分應臚歡稱祝.此前有居縣族人樂輸承稅等名冊在公府,不及往年十分之一也。查我族人涵孺圣化、累世蒙恩,當此千載一時之圣,不思稍報涓埃,是毫不知尊君親上之大義也,甚屬不合。”

  “上雖不欲擾民,但不十分報效,無以表我等衷愛感戴之誠。今欲勸令民、佃捐輸物料若干,出車馬、槽、鍘、鍋口、缸盆之類,另勞役平整御道等所費不貲。煩請貴縣促令繳納樂輸,若有頑抗不尊者,指名稟請貴縣添差協催等等。”

  這公文不像公文,信件不像信件的東西到了孔貞教手中,孔縣令一口惡氣才吐了出來。冷笑道:“這老東西可算有把柄交在咱家手中。”

  接駕事大,孔貞教盡管不打算照著孔尚賢的辦法來,但沒有在這件事上鬧幺蛾子。接到衍圣公的求饒信,仰天大笑三聲后,渾身舒爽的約談了一批商賈捐輸,將此后三年的商稅都收了上來。

  最后新舊兩城各自分攤一半,湊了二萬三千多兩銀子,將新舊兩城裝點的美倫美奐,招待皇帝一家以及陪駕諸臣的各種花銷綽綽有余。

  萬歷十六年四月十三,圣駕到達闕里。衍圣公以下接著皇帝鹵簿儀駕,大禮參拜不提。

  待奏答畢,皇帝攜太子下車,親手攙起孔尚賢,道:“圣人門庭前,朕還是走幾步的好。”

  衍圣公口中連稱不敢,奏請皇帝乘輦直入二門。伴駕的禮部尚書王錫爵笑道:“衍圣公不必如此,皇上尊圣人,非尊你家門庭也。”孔尚賢這才沒有諫阻。

  及到了大門前,皇帝看著嚴嵩手書的“圣府”二字,笑道:“嚴分宜的字還是很好的。”

  孔尚賢臉現尷尬之色,回奏道:“陛下說的是,罪臣嚴世蕃之長女,乃臣之賤內。嚴嵩罪跡不彰時,與臣祖、父交好,其家雖敗.但臣不能”

  朱翊鈞本來只是隨意調侃一句,聽他絮絮叨叨的解釋,卻立住腳,靜靜聽著。

  見衍圣公越說越尷尬,王錫爵忙緩頰道:“陛下,衍圣公之母張氏,乃昔日建昌侯之女也,建昌侯被世宗下獄問死,老衍圣公守諾迎娶,時人以為佳話也。”

  孔尚賢聽王錫爵講起自己父母的好話,忙躬身向他表示尊敬和感謝。朱翊鈞見話頭已斷,就笑了笑邁進大門。

  略看過前院擺放的盆景花卉,衍圣公又引導皇帝進入二門。二門匾額上寫著“圣人之門”,卻是弘治、正德時兩朝首輔李東陽手書。

  朱翊鈞笑道:“這匾仍是首輔寫得,可也是公府親家?”這回連王錫爵也尷尬起來,在一旁干笑道:“皇上最是圣明不過的。”

  年近半百的衍圣公覺得皇帝好像在內涵孔家,因天氣熱,臉上不由的有些紅,額頭上也布滿汗珠。

  眾人進入二門,見一座精美大門單獨立在院子當中,左右并無墻壁。此乃與國同休之家才有的“塞門”,又叫做“儀門”。

  此際儀門左右鮮花如錦,襯托著孔府規制最高的大門,毫無作用但富貴典雅。朱翊鈞抬頭看時,見門上匾額“恩賜重光”。

  孔尚賢抹了把汗,接著介紹道:“嘉靖二年,蒙世宗賜名重光,乃重修儀門以示臣等敬仰天恩之意。”這話算是對皇帝內涵的小小回敬。

  又怕皇帝真生氣了,孔尚賢抬眼偷瞧圣顏,卻見皇帝盯著這道儀門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孔尚賢嚇得心臟一緊,生怕皇帝惱了。

  朱翊鈞此際走神,卻與孔尚賢無關。因為他前世見過這座儀門——當時的他,并沒資格讓當地文旅部門將這道門打開走一走。此際見緊閉的大門洞開,心中百轉千回,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這邊走神,最佳捧哏王錫爵忙接住衍圣公話題道:“劉六劉七罪孽非小,然世宗皇帝對貴府再造之恩,如此重視并不為過。”

  衍圣公哪里敢說什么,忙點頭稱是。

  參觀一遍,朱翊鈞就住進衍圣公為之準備的行宮——孔家在古泮池邊上的大別墅,皇后等人早就在此等候伴駕。

  等用過晚膳,莊皇后見皇帝好像不愛言語,就閑話道:“孔府用度堪稱豪奢,家具用具都非凡品——至少宋、元年間的器物到處都是。”

  朱翊鈞聞言嘆道:“此乃天下第一世家,自古以來,多有改朝換代的,也有興滅無常的世家,唯有此一家同天并老,即便皇帝也不敢慢待——也許只有一人可以睥睨之,我卻是遠遠不及了。”

  莊皇后好奇道:“臣妾不知此人?”

  朱翊鈞笑嘆道:“這個人你不認識。”頓一頓說道,“今日你不曾進孔府,他家二門里有一座太祖誡諭碑很有意思,乃是太祖稱帝后與第五十五代衍圣公的對話。”

  見莊皇后滿臉好奇,朱翊鈞笑著講述碑文道:“洪武元年十一月十四日臣孔克堅,謹身殿內對百官面奉圣旨。‘老秀才近前來,你多少年紀也’對曰:‘臣五十三歲也。’”

  見莊皇后臉露笑意,朱翊鈞也笑道:“是,太祖叫衍圣公‘老秀才’,也是平易近人的意思。”接著復述道:

  “上曰:‘我看你是有福快活的人,不委付你勾當。你常常寫書與你的孩兒,我看資質也溫厚,是成家的人。你祖宗留下三綱五常垂憲萬世的好法度。你家里不讀書,是不守你祖宗法度,如何中?你老也常寫書教訓者,休怠惰了。于我朝代里,你家里再出一個好人啊不好?’”

  莊皇后聽到此處,點評道:“太祖說與他的可算情真意切。”朱翊鈞聞言笑道,“你且慢評論,后面還有呢。”

  “二十日于謹身殿西頭廊房下奏上位:‘曲阜進表的,回去。臣將主上十四日戒諭的圣旨,備細寫將去了。’上喜曰:‘道與他,少吃酒,多讀書者。’前衍圣公國子祭酒克堅記。”

  莊皇后笑道:“‘少吃酒,多讀書’,又有些敲打的意思在里面。”

  朱翊鈞道:“正是。太祖初稱帝時,下旨命孔克堅到應天覲見。克堅以為天下未定,勝負尚未可知,先稱疾并遣其子赴應天。太祖大怒,下旨說‘自己雖起庶民,然古人由民而稱帝者,漢之高祖也。爾言有疾,未知實否,若稱疾以慢吾不可也’,孔克堅接旨后日夜兼程到了應天。”

  莊皇后聽出了皇帝對孔府的揶揄之意,掩口笑道:“原來他家人都是墻頭草,賤皮子。”

  朱翊鈞正色道:“是,這家人每到改朝換代,修降表可快了。只不過因為圣人遺澤,各朝各代都加恩他們。對這樣一個吉祥物兒,卻是豆腐掉進灰堆里,難辦。”

  莊皇后蹙眉想了想,也只能微笑了。朱翊鈞想起重生前了解到孔子后人與日本人合作的諸般漢奸行徑,嘆道:“孔子遺教華夏之人忠君愛國,但其后人在金、元時期的表現,堪稱丑態百出。”

  莊皇后想了想道:“皇上欲‘尊孔’,的確是難辦。”

  朱翊鈞聞言雙眉一軒,冷笑道:“吾欲尊孔,卻與孔府有甚關系?等后日祭拜了孔廟再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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