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五年,劉六劉七起義爆發,起義軍克濟寧后,沖入魯西南,克十縣,其中包括曲阜縣。起義軍并對距曲阜縣十里的闕里(按:孔子故居,代指孔府)進行了大肆破壞。
起義被鎮壓后,因圣人家被破壞而顏面掃地的朝廷痛定思痛,移曲阜城于闕里,將立于被賞賜的土地中間而無遮無擋的孔府包在新建的城磚石墻內,稱新城。原曲阜縣城則稱舊城。
這大概是中國歷史上為了保護一個非王族而修建了一座城的故事,空前絕后。
從正德八年開始一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曲阜近乎等同于孔府,孔府等同于曲阜。
而從唐懿宗咸通年的孔續為曲阜縣令開始,曲阜城的縣令只有一個姓氏。間或有縣令因作女干犯科,失職不法而去職,但因歷代衍圣公保舉本家任職縣令,朝廷一般都給面子,后來就留下了慣例。
曲阜縣令雖然被孔氏把持了好幾百年,但形成慣例之后,縣令與衍圣公的關系未必好——衍圣公手頭緊一緊,縣令考績什么的都完不成。
縣令為了考績全聽衍圣公也不行,若全由著不著調的衍圣公,履職不力、包庇不法這兩個罪名可不小。
此際縣令孔貞教并非與孔尚賢本支,他當縣令僅僅是因為本家而已,這家伙與衍圣公孔尚賢近乎水火不容。
隆慶年間,因縣令孔承厚妨礙衍圣公孔尚賢管理新城,衍圣公奏請朝廷,稱曲阜設立知縣完全是冗官冗員:意思是曲阜交由孔府代管即可。縣令之職竟可以不設。
作為世代公爵,孔尚賢居然要觸碰勛戚不得干政的底線,差點捅了全體御史和給事中的馬蜂窩。
朝廷討論半天,給了孔尚賢一半面子。決定從孔氏廩膳生員中選取四人,經過兩次考核后,考選一人授以曲阜知縣,住舊城。
這知縣跟其他知縣一樣進行考核,與衍圣公管理孔府和孔廟的政務互不干涉。如此,才將管理民事的縣令和衍圣公的管轄權分離開。
孔承厚后面兩任縣令分別是孔弘晟和孔貞教。孔弘晟接任后,對衍圣公言聽計從,他當縣令的時,孔府中人就是新舊兩城以及鄉間的土皇帝。
等孔貞教接任,孔弘晟留給他一地雞毛。新舊城墻年久失修不說,稅收被孔府代管,孔貞教的辦公經費還得求著衍圣公府手指縫里漏點出來。
這誰能忍?孔貞教還得接受考成法考核呢。于是,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剝奪孔府代收代管曲阜稅政。衍圣公也不客氣,通知數百頃繳稅的孔氏地主,共同欠稅。同時,凡佃租孔府地的佃戶,丁銀只能繳到孔府,由孔府代繳,不得交給舊城。
一來二去,雙方斗出真火,衍圣公孔尚賢再寫奏章,把孔貞教告了。參他不孝、欺君等三項大罪。要按著罪名來看,孔貞教殺頭都是輕的。
上文已經說過,朝廷有言在先,衍圣公和縣令職權分開,衍圣公不得參奏舊城知縣,因為這是山東按察司或山東巡按的職權范圍。
孔尚賢仗著身份亂咬,要按以前朝廷敬著孔府的時候當然沒問題,但遇到朱翊鈞就出了問題。
奏章留中不說,朱翊鈞在早朝的時候對孔尚賢進行了嚴厲的斥責。罵他辜負了嘉靖皇帝關愛他的圣恩,責令他只管好孔府、孔廟分內之事,其令再敢出孔府一寸,衍圣公就得換人。
孔尚賢從此消停了,孔貞教因皇帝撐腰,反倒囂張起來,這些年孔府中人謹小慎微,唯恐被他捉了錯處去。
在朱翊鈞掌權大變法之前,明代的官僚體系是很有意思的,不能用后世的思維去理解。
若按后世人理解,巡撫管著知府、知府管著知縣,一級對一級負責,中央朝廷如臂使指。
實際上不然,對于每個縣轄區來說,除了 皇帝,縣令最大——因為縣令和巡撫的權力來源一樣,都是皇帝親自任命的。所謂只有分工不同,沒有官職高低,這是明代官場處理政務時必須考慮的現實。否則,七品給事中也不能讓閣老都忌憚。
知府對縣政只有協調、指導的權力,并無實際管轄權。從官員只對權力來源負責的角度來說,縣令不聽知府的,知府并沒有好辦法。他頂多上奏參劾知縣,皇帝聽不聽兩說——與后世縣長選退要經過市委完全不同。
聰明些的皇帝一般都支持官大的。當然也有例外,這就是強項令所在多有的本質原因。
變法之后實施了「火耗歸公」,這才從財權角度加強了巡撫和知府的權力。加上上級官府可以在司法案件上折騰知縣,政令下達的阻礙才降低到一個可以接受的程度。
總之,在縣令立得住的地方,衍圣公這樣的公爵,也得伏縣令管——這就是「破家縣令」產生的體制原因。孔貞教得到了朝廷的支持,衍圣公就老實多了。
因此,皇帝巡幸曲阜的鈞令就一式兩份,孔貞教和衍圣公各得到了一份——就兩人的分工做了明確。孔府之內,歸衍圣公府管;孔府之外,歸曲阜縣管。
對曲阜城的孔貞教來說,這事兒有點壓力但不大——曲阜舊城沒什么看頭,新城里除了孔府、孔廟,其他地方皇帝哪有閑情溜達?把路修一修,沿途再做些表面文章即可。
得了令旨的衍圣公也能想到此節,忙召集衍圣公府諸官會議。會上衍圣公道:「本朝太祖以來,對咱闕里的待遇是一脈相習,越來越優渥。皇帝南巡,德州距離曲阜五百里,下一站聊城距離曲阜也要有四百里,還是要來祭拜圣人......可見祖圣遺澤,被于萬世也。本次接駕,皇帝一家要把府、廟都看過,大伙兒自今日起,就要準備起來。」
其堂弟孔尚坦聞言道:「接駕銀子何來?」
孔尚賢聞言臉色一黑。孔府雖稱天下第一大族,但花銷也大,攢不下銀子。本家祭祀多不說,各種年節皇帝還要派人來祭祀,欽差花銷大,各種體面也要銀子堆砌。
因為圣人門庭,架勢還得端著,商人乃四民之末,孔家做起生意來好看不好聽。雖然地多,但土坷垃里能刨出幾個銀子?若管著曲阜城的稅收,還能雁過拔毛周轉開,可皇帝支持縣令,衍圣公也沒辦法。
此時只好咬牙道:「只好擠一擠。咱們先列一列支出大頭,府、廟粉刷一遍是要的,得八九百兩,寬點算一千兩;如今春暖花開,到處要擺上花盆,堆砌些花樣,這一項要五百兩;府中墊道用的紅氈買點新的,有四五百也就夠了,偏殿地方用舊的刷洗刷洗......」
「這是當今登基以來第一次祭孔,如何能將就?」
衍圣公打個磕絆,聽孔尚坦道:「此次皇帝巡幸,帶著皇后和太子,一家子都來——行宮設在何處?總的按規制裝飾裝飾,這一項沒有千八百下不來。要是住兩天,各種幕次和招待也要幾千,兩三千哪夠?一萬兩都懸。」
衍圣公聽了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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