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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仁慈

大熊貓文學    萬歷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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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生、阿生!”熟悉的鄉音傳入陳阿生耳朵的時候,他恍惚有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廣州碼頭上似的。那時,他已經失散的永林哥大喊著要他到“仰光號”上集合呢。

  然而遺憾的是,盡管陳永林已經反復囑咐陳阿生要到碼頭東面,阿生這個傻小子還是上錯了船——他暈頭轉向被人流沖散后,跑到了廣州碼頭西邊,那里有一艘船叫“洋龏號”,發音與“仰光”類似,卻是往安南走的。

  不識字的陳阿生跟別人確認了好幾遍,徹底相信這就是“仰光號”,因此他就在錯誤的船上等著陳永林,最后被拉到了安南。——盡管他當時在船上沒找到陳永林,但自認為自己上對了船,就只能在船頭等著永林哥來找他,而上對了船的陳永林選擇和他一樣,這哥倆個因此失散。

  像陳永林、陳阿生堂兄弟這樣在移民大潮中失散的情況,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遺憾的是,這哥兒兩個散的很開——一個到了勃固,一個到了廣寧。

  一直等到船開了,陳阿生才弄明白這不是去緬甸的船,急的當時就要跳海。幸虧同船的一個桂州老鄉把他拉住道:“怕什么呢,廣寧離廣州沒多遠的,等你發了財回家還怕見不到你哥?”

  有了同鄉,陳阿生心思才定了,就這樣被拉到了安南下龍港。這地方雖然稱港,不過初建了幾個木頭碼頭,陳阿生一下船就緊跟著自己老鄉走。

  那老鄉是桂州城里人,已經三十多歲了,他踏上伸到海水中的木棧道后,就扭頭對陳阿生道:“你是愿意去種地還是做工?我要去做工的。”

  陳阿生伺候的一手好稻田,也去城里打過短工,他生怕自己和這位老鄉也失散了,聲音里就帶著些哀求道:“我做過工,我想跟著黃大叔。”

  那男子聞言,心知這大孩子是怎么回事,不由起了惻隱之心,就道:“那你跟著我吧,我大名叫黃易升,在家中行二,你叫二叔——算了,咱兩個不同姓,你叫我二舅得了,還顯得更親些。”陳阿生聽出他話中的關照之意,激動的喊了一聲“二舅!”

  等“甥舅”兩個從棧道走上了岸,一下子被海灘上的景象驚得呆了,此處到處都是各種口音的招攬者,他們好像進了人販子窩:

  “來、來、來!安南總督府開始招兵啦!漢兒優先,進兵營先關兩個月餉銀!”

  “看大旗啊——定國公家的買賣!召管事、監工!漢兒不認字也行!大商社,有保障!”

  “有會伺候稻田的嗎?過來就給百畝好水田,使喚奴工兩個!漢人、苗子統統不限啊,中國來的就算!”

  “爺是晉王府家里儀賓,高薪聘請水田里好把勢,不用干活,當監工,月薪二兩,年底還有分紅!”

  “有會擺弄水牛的嗎?有會擺弄水牛的嗎?”

  黃易升雖然比陳阿生大了一倍,但也沒遇到過這般架勢,與便宜外甥面面相覷,兩人都有些昏頭昏腦。陳阿生拽著二舅的衣服,打定主意死也不離開這干親。

  甥舅兩個轉了一小圈,黃易升去做工的念頭甚至打消大半——安南這邊對水田熟手的需求太旺盛了,好幾個王府的儀賓甚至喊出二兩銀一個月的高薪,讓黃易升覺得自己跟著外甥混前途可能會更好些。

  正在糾結的當兒,就聽得遠處一聲鑼響,人群一窩蜂的往那邊跑。甥舅兩個雖然不明所以,但堅決的跟著跑過去。

  就見七八個漢子打著一面不認識的旗幟,挺胸凸肚的在一片空地上站著,旗子下面放著兩個大竹筐,還有一群健壯的漢子攜刀持銃,在一旁護持。

  等人群聚起來,就有一個身穿華服的漢子拿出一個鐵桶喇叭,對著人群喊道:“眾位爺們,我是魯王家的管事,我身邊這位是原來駐緬甸鄧大帥家的!先看好了旗子啊,這是‘魯’字,這可是親王旗!”

  “你們剛來這地方,可能不知道。我告訴你們,在這里敢打旗子的都是真的!否則是殺頭的罪過!”

  “閑話不講——前天,離這里二十里地,發現了露天大煤礦!三尺土下面全是煤。我們商社召管事和監工!認字兩千以上的每月五兩,不認字的每月三兩,現銀!簽了合同,先給兩月薪水!給房子,給女奴伺候!漢、苗統統不限,只要是中國來的就行!”

  說完這些話,那漢子彎腰從竹筐里抓出一把銀豆子,攤開手掌道:“瞧好了啊,這是半兩一個的銀豆!簽合同最少給十二個!”見那銀豆子嘩啦啦從他手中又落到筐中,人群里哄得一聲,一下子炸開。

  這東西吸引力太強悍,比此前海灘上那些光動嘴的說服力強了太多。這一船下來的三百多號人有一個算一個,紛紛喊道,我愿意去!

  那管事見狀得意一笑,拿著鐵皮喇叭喊道:“認兩千字的站我左手邊,能認一千字兒的站中間,不認字的站右邊!我們這里要面試的,可不敢撒謊啊!”

  然而,除了寥寥幾個人互相瞅著站了出來,現場烏泱泱的一大群都站在這管事的右手邊。

  魯王府的管事很容易就看出來,站出來那幾個也不像有底氣的樣子,估計這幾個家伙認識幾百字就了不得,這是出來碰運氣——一旦面試題簡單呢。

  黃易升這時候險些悔青了腸子。《南京日報》銷售渠道早已經鋪到桂州好幾年,自己做工的時候特別愛聽識字的工友讀連載小說啥的,當時也確實動心了要識字。但城里識字班是收學費的,黃二舅當時一念之差!

  現場諸人,有他這想法的肯定占了多數。尤其那幾個站出來的家伙磕磕巴巴,連蒙帶猜的讀了一小段文字后,拿著銀豆子簽合同的場景,如同滾燙的烙鐵在現場眾人的心中燙出一道深刻的印痕。

  等識字的簽完字按了手印,那管事的將合同收起道:“管事兒的就這幾個,下面開始召監工!要身強力壯,年輕的光棍!”

  黃易升聽了,看向陳阿生道:“阿生,快往前擠!”陳阿生聞言使出氣力,晃開膀子,很快帶著便宜二舅擠到隊伍前方。黃易升一邊彎腰跟著往前擠,一邊狠心將自己嘴唇上方本就稀疏的兩撇胡子硬生生揪了去。

  雖然揪掉胡子后,上嘴唇有些血珠,但負責招聘的鄧家管事好像比較認可黃易升這份狠勁,也給了他一份合同。這樣,甥舅兩個就算加入了“廣寧煤業”,成了兩名手持皮鞭的監工。

  培訓的時間很短,隨著龔顯大帥向后方不斷運送阮朝的俘虜,這廣寧煤業也很快開張。那魯王府的管事并沒有說謊,這些被切掉大腳拇指的奴工用鐵鍬向下挖三尺,就看見了烏黑油亮的煤。

  陳阿生的工作很簡單,他和其他九個監工負責一百五十奴工,這些人的命運就掌握在他們手中。

  監工們身后,有魯王雇傭的打手——其實是鄧子龍以前養的家丁,負責安全保衛工作,這些人手中是有萬歷十四型鳥銃的。

  揮出第一鞭子的時候,憨厚的陳阿生感覺刺激中夾雜著更多的是害怕。當他揮出第二鞭的時候,那俘虜痛苦的哭泣,讓他險些扔了鞭子,扭頭從這里跑出去。

  當他揮出第十鞭的時候,對這些奴工幾乎沒有了憐憫之心。畢竟,這些人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言語,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露著兇光。

  當他記不得自己已經打了奴工多少鞭子的時候,陳阿生和被鞭打的人都已經徹底麻木。

  對陳阿生來說,鞭打奴工是一份工作;對于苦難的奴工來說,被鞭打是一種宿命。雙方對自己的人生定位完全準確,從而都找到了靈魂的支點,并不再為此感到痛苦。

  只有在聽到黃二舅那充滿鄉音的叫喊時,陳阿生那鐵石一般的心腸才會軟下來,用鞭子在空中打出一個脆響,而不是抽打在一個懶鬼的后背——就是陳阿生最大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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