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皇帝到涵元殿的時候就晚了半小時,而且會上各學派討論的非常激烈,當日的遴選會議,一直開到日頭西斜。
眼瞅過了下班時間,耿定向就直接回府。他家人口不多,房子不小,三弟耿定力和他住在一起。耿定向家在東院,耿定力一家住西跨院。
耿定向的二弟耿定理沒走舉業,此時還是個生員,但在學術上不弱于耿定向,此時在家鄉半隱半教,潛心著書立說。三弟耿定力隆慶五年進士,此際任教育部主事,兩家合買了一個大宅,住在一起。
耿定向回家時,老婆子見他臉色不虞,就吩咐家人仆役小心些,自己和兒媳婦兩個親自端了飯伺候。耿定向陰沉著臉吃了幾口,就問兒子耿如愚道:“你三叔回來了沒有?”
耿如愚放下筷子,站起身肅立答道:“稟父親,三叔此前捎信回來,今晚繼晷加班。”
耿定向鼻子里嗯的一聲,上下打量他兩眼道:“你今日讀什么書來?”
耿如愚額頭見汗,支支吾吾的。站在一旁布菜的兒媳婦撅起嘴道:“老爺,您這些天日日罵他,如今嚇得他說話都不囫圇了。今日他讀了皇上著的《論實踐》,還寫了千多字的心得。”
耿定向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有心罵兒媳婦,但作為公公那樣做也太沒品了。只好一腔邪火發向兒子道:“你一個男子漢,三十歲的人,讀個什么書還要媳婦給你說?怎么的,你老子能吃了你?”
耿如愚賠笑道:“父親威嚴這個......日甚一日,兒子懼怕些也是有的。不知今日遴選大會上究竟如何?”
耿定向氣兒越發不打一處來,道:“皇上拉偏架都拉到緬甸去了,還能怎的?總共八十六人,刷下來三十個,全數是理學名家!”
“咳,遴選還沒開始,皇上先說了,‘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之時,朱子安在?!你說,這還能有什么余地?”
耿如愚聽了微笑道:“今日兒子讀《論實踐》,其中說‘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理則益明。’,這是為變法張目。”
耿定向翻起眼珠子道:“那又怎樣?‘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不就是說這個的?”
耿如愚道:“父親說的是。但參看《論矛盾》,皇上所說的實踐要比荀子深刻的多,而且把道理說明白了——兒子不是說這個,聽父親的意思,今日皇上雖然薄朱,但還是尊孔,這又是復古來的,這和皇上兩論的主旨卻又不一樣了。”
耿定向被兒子提醒,猛然醒悟道:“咦?”坐在那里不語,神游天外,不知想些什么。
他的兒媳婦是如今薊遼總督梁夢龍的孫女,單名一個欣字。梁夢龍雖然不是將門,但這孫女因頗受梁夢龍寵愛,性子很是潑辣。見自家丈夫還在那里站著,就道:“你快坐下吃飯罷,豈不聞‘食不言,寢不語’。”
耿如愚見耿定向還在那里翻白眼思考,又看了母親一眼,這才慢慢坐下,拿起飯碗扒飯。他老娘道:“沒人跟你搶,吃那么急干什么?”
梁欣又噘嘴道:“還不是讓老爺嚇得。這一年多,日日訓斥,就是個好人,精神頭也沒有了。他今年填了胃疼的毛病,都是吃飯不能好好吃的緣故。”
老婆子聽了無言以對,耿定向忍不住道:“這是誰家規矩,媳婦說起老爺來了?我是他爹,還不能訓斥他兩句了?”
梁欣也是飽讀書的,聞言道:“老爺若看不慣如今理學受欺,何不辭了官去講學?二老爺在家,悠游林下,著書立說,何等自在。您老如今雖然正二品,光一個理學頂在頭上,也入不得閣,何必在朝堂受那些窩囊,回家又對著如愚來撒氣。”
因不能說自己舍不得這個官位,耿定向被兒媳婦幾句話頂的面紅耳赤,只坐在那里一個勁的默念孔圣人的老話,勸自己制怒。
耿如愚心中暗暗給媳婦點贊,心說今晚一定吃一把腎寶丸,跟這妖精拼了。想著想著,嘴角就蕩漾出笑來,耿定向瞥見了,心中怒火要把腦門頂開。喝罵道:“你笑什么?”
耿如愚臉色一白,嚇得把碗放下,又要起身答話。他娘道:“別起身了,吃頓飯起來好幾遍,能吃好嗎?你個老家伙,咱家就這么一個種,你要給他折騰死不成?天天‘父父子子’的,豈不聞父慈子才孝?”
耿定向眼珠子都氣的豎起來了,心說你們這是要造反呀。耿如愚忙起身道:“娘,兒子敬重父親,都是該當的。”又對媳婦道:“你別再這里顯眼了,回屋去。”
梁欣聽他這般說,柳眉一豎,耿如愚忙使個眼色,背著他父親跟媳婦拱手。他娘在旁邊見了,撇了撇嘴,暗罵兒子慫包。但此時是一致反抗耿定向的時候,就對兒子道:“你說媳婦干什么?要我說,她說得對。你們爺兒兩個要論文講武,吃飯罷了到書房去,別吃飯時給人添堵。”
耿定向成婚四十年,那老婆就是個受氣包,被他一輩子都吃的死死的。沒想到今日在兒媳婦振臂一呼之下,老婆子也起義了,氣的險些血管崩裂。
但局勢一對三,老耿一看自己犯了眾怒,還真不能大發雷霆,否則家中非要雞飛狗跳不可。正尷尬時,耿如愚四歲的兒子跑了進來,身后跟著個傭人護持著。
那小子拿著一大團棉花糖,道:“爺爺,你看,三爺爺給我買了棉花糖。”
耿定向驚喜道:“你三爺爺回來了?”他孫子不答,又拿著棉花糖跟他媽顯擺。身后的老媽子道:“是,老爺。三老爺回來了,說是去西邊吃口飯就過來。”
耿定向一疊聲道:“如愚,你去喊你三叔過來吃。”耿如愚答應了,起身出去了。
耿定向暗暗松了口氣,也不看老婆子臉色,吩咐道:“拿點酒來。”他兒媳婦道:“老爺,我去拿。”耿定向點點頭。
耿定向的老婆子見友軍被分化瓦解,心里著慌道:“不必,讓春香去拿。我也餓了,叫他們在這里吃,咱兩個到西屋吃飯去。”說完,又叫兩個丫鬟過來伺候耿定向吃飯,她和媳婦倆戰術轉進。
一會兒工夫,老婆子就聽見兒子把耿定力引到膳廳去了,徹底松口氣,就跟媳婦抱怨耿定向的臭脾氣起來。言語間羨慕兒媳婦有福氣,自己當了半輩子受氣包,苦也。
梁欣能說什么,只能勸慰自己婆婆。兩人邊吃邊說些體己話,就聽主屋咣當一聲響,好像有人摔了酒杯。
跟著就是耿定向的喊聲:“你說什么?傳教士?京師大學當教授?!”
耿定力說了什么,兩個女的都沒聽清。老婆子不放心,放下筷子起身道:“唉,我去看看。”兒媳婦也道:“太太,我也過去。”說完,攙著老婆子過去了。
進到膳廳,見耿定向何止是摔了酒杯,將半桌子菜盤子都掀在地上了。耿定力和耿如愚兩個站在一旁苦笑,耿如愚身上全是湯湯水水,一個雞爪子還掛在衣襟下擺上。
老婆子嚇得念佛道:“阿彌陀佛,這是干什么?”見耿定向氣的臉如金紙不出話,也慌了神,問耿定力道:“三叔,你大哥這是怎么了?”
耿定力苦笑道:“今日王尚書傳皇上口諭,讓我們聘范禮安、羅明堅和利瑪竇三人,做京師大學教授和講師。教授數學、幾何和哲學,大哥因此生氣。”
老婆子道:“你這死老頭子,皇上這般做定是有皇上的道理,你的學問難道比皇帝還大?再說,管他誰當教授,又沒教你的兒孫,與你何干?值當這般生氣?”
耿如愚攙著耿定向道:“娘,我剛才也是這般說。本來父親只是發怒,我說完這話,才氣的說不出話來的。”老婆子聽說,見耿定向身子都開始僵硬了,嚇得哇的一聲哭出來。耿如愚見她哭了,忙問耿定力,是不是往醫學院送。
梁欣叫身邊伺候的丫鬟道:“快去我屋里把那裝三棱針的盒子找來。”那丫鬟飛一般跑出門去。這邊她又指揮耿如愚和耿定力兩個,將耿定向架到臥房。
等耿定向躺上炕,那小丫鬟把一個黑漆銀鈿花紋的盒子拿了過來,梁欣打開盒子,讓婆婆把耿定向左臂袖子向上挽起過了手肘,拿出盒子中一條褐色綢帶道:“給老爺大臂綁上。”
等綁好了,梁欣已經將盒子中一個手指長短的三棱針在油燈上燒過,輕輕拍了拍耿定向手肘,待靜脈血管突出后,用針尖在上面快速一點。
剛刺完,那手肘就先出現一個紅點,隨即一滴如墨般黑的血液流了出來,梁欣問婆婆道:“家里可買過酒精么?”老太婆身邊大丫頭梅香道:“有的。”梁欣道:“去拿酒精棉花來,給傷口擦一擦。”話音還沒落呢,耿定向出了一口長氣,張嘴啞聲道:“氣殺我也。”[注1]
耿家人通看呆了,耿定向老婆哭道:“你嚇煞我也!”耿如愚又驚又喜,道:“你如何會這般治療?可謂妙手回春也。”
梁欣道:“老爺與我家爺爺性子一般,這發病也是一樣。我爺爺在家窩火,說不出話時,都讓我給他刺一針。”說罷,將三棱針用酒精棉擦了,對著耿如愚比劃一下,收進盒子里。
耿定力哭笑不得,笑著寬慰道:“大哥,你何必氣成這樣。何心隱那般無君無父之徒,皇上都讓他當了教授。如今幾個西洋人當教授,又能如何?還能翻了天去不成。”
耿定向的眼睛望著頂棚,渾濁的淚水從兩邊眼角流下,長嘆一聲道:“吾恐百年之后,道統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