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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南臺

  接見葡萄牙使團的時間比預計的多了一刻鐘,朱翊鈞的日程表由是向后推遲。從萬歷七年開始,幾乎每日的日程都是如此,侍從室早已習慣。

  雖然排好的日程經常被朱翊鈞弄亂,但侍從室還是每日都要認真的編制皇帝的日程表。例如萬歷十年四月二十九,皇帝日程如下:

  六時三十分,帝、后請兩宮安,與潞王和諸公主陪同慈圣太后進早膳;

  七時三十分,早朝;聽取農工商部關于京師、北直隸抗旱匯報;諭禮部令民及時農桑,毋事游惰等項;

  九時十五分,在百祿宮召開例會。會議議程:聽“空餉案”進展報告;決定湖廣布政司等六省人事任免;聽取關于福建清軍兼理糧餉關防欽差的匯報等六項。

  九時五十分,進用間食,做眼保健操和鍛煉;

  十時二十分,帝、后接見朝鮮進獻方物和美人的使臣金孝元;帝接見暹羅使臣石谷;

  十時三十五分,接見鄭王,聽取宗人府以及宗室改革進展情況;

  十時五十五分,接見朱載堉等格物院院士,聽取工作匯報,并做指示;

  十一時三十分,帝與格物院眾人用午膳;席間聽取格物院關于京師大學格物教育的匯報并做指示;

  十二時三十分,帝午休,鄭美人率朝鮮選侍侍奉;

  十三時三十分,御駕幸南臺,參加京師大學教授遴選會議;

  十六時三十分,帝鍛煉,慢跑回百祿宮,批閱題本;

  十七時三十分,帝、后、樂平公主陪同仁圣太后進膳;

  十八時三十分,帝回百祿宮,批閱題本;

  二十一時三十分,后至百祿宮,陪同皇帝鍛煉后,于十時三十分入寢。

  盡管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工作強度,但每日朱翊鈞在看到日程表之后,都有一種想死的感覺。他現在有些理解為什么除了太祖、成祖,列祖列宗都將大權委于內閣、司禮,這皇帝確實不是人干的活兒。

  這日程中有好幾項事務例如鄭王的匯報,已經排期二十多天,卻因為重要性不夠,始終沒有排上。

  而朝鮮使臣金孝元正月就在等著接見,朝鮮美人已經入宮小半年,朱翊鈞才抽出五分鐘的時間接見了他一下。畢竟,朝鮮國王將鄭氏、金氏、沈氏等權貴之家的美貌嫡女都送來好幾個侍奉自己,自己再不給面子也說不過去。

  至于暹羅的使臣,其貢獻的方物都是些珠寶原料之類,量大質優。皇帝老婆那么多,給個五分鐘面子也說的過去。

  當日下午十二時三十分,皇帝在午休的時候,何心隱等獲得舉薦的京師大學教授候選人,在內官的引導下,邁上了臨時搭建的浮橋進入南臺,經過了翔鸞閣,進入景星殿候駕。

  因為進入了皇家核心之地,眾人都將聲音壓得低低的。盡管景星殿里桌子上放了些點心茶水,但很少有人去吃。何心隱在其中算是個異類,與相熟的幾個閑談幾句后,因有些餓了,就選了幾樣吃了起來——身后隨即傳來吃吃的低笑聲。

  吃一會兒,閑談一會兒,等了能有半個多小時(新時又稱小時),何心隱聽內官報名道:“內閣總理大臣,張居正大人到!”隨即腳步聲響,內閣諸臣、教育部等高官們眾星捧月一般,圍繞著一個高大卻瘦削的老者,進入了景星殿。

  景星殿眾人有的躬身施禮,有的想跪下磕頭發現沒人下跪連忙又直起膝蓋的,加上亂七八糟的問候,殿中有些小小的混亂。

  在混亂人群的后面,一個站的的筆直的老人手里拿著一塊沙琪瑪,胖若無人的將之塞進嘴里咀嚼起來,隨后他又拿起茶杯,“吸溜”一聲,喝了口茶。

  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進入殿中的張居正等人要想不注意到何心隱都難。盡管已經闊別經年,張居正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但地位相差懸殊的二人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因此張居正只是微微點點頭,就轉過了視線。

  何心隱仍站在那里,旁若無人的吃著自己看中的小點心。他也認識張居正,但絲毫沒有過去拜見的欲望。他回想起在嘉靖四十三年的時候,在京師講學的自己曾經和時任國子監司業的張居正見過幾次,有一次交談接近兩個時辰。

  當時的何心隱,剛剛經歷了“聚合堂”社會實踐的失敗,正處于人生的低潮期。而張居正已經踏入了升官的快車道,在老師徐階的栽培下,已經得到了裕王府講官的資格。若裕王順利繼位,內閣之位穩穩當當。[注]

  聚合堂的失敗讓何心隱的思想偏激,加上本就是一個恃才傲物的性子,更顯得肆無忌憚。而張居正恰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也是當世頂尖人杰,兩人的政治觀點截然相反,交流到最后不免不歡而散。

  何心隱離開京師后,曾對人說:“異日張居正必然當國,而當國必殺我。”

  原時空何心隱確實被殺,也曾因為他多次說過張居正必殺我這樣的話,張居正被戴上了鉗制異端,冤殺何心隱的帽子,在千古名臣的金身上留下一大污點。

  在本時空,何心隱此際還活得好好地,他在候選人堆里,遠遠看見張居正與內閣同僚幾人站在一起,聽著王國光、張四維等人向他匯報事情,清瘦的臉龐上古井無波,已經找不見一點兩人當初辯論時面紅耳赤的模樣。

  內閣大佬圈子的外圍,尚書、侍郎們臉上都掛著微笑,像是張居正偶爾說出的只言片語如同佛語綸音一般,個個做出醍醐灌頂、有會于心的諸般表情,讓何心隱的臉上又掛上了些嘲諷的笑。

  此時,一位身穿紅袍,錦雞補子的老者筆直的走過來,所過之處,認識都彎腰施禮道:“天臺先生。”何心隱一看,原來是右都御史耿定向過來了。

  何心隱抱拳施禮道:“耿大人好。”耿定向臉上帶著笑快走幾步,作揖還禮。

  隨即說道:“夫山先生,我本欲去拜訪你,卻逢先生有事,緣慳一面,不想在此處見到了。”

  何心隱笑道:“我是羞見故人耳。因不知稱呼你為耿大人還是天臺先生為好,所以不敢請見。”

  這話說的毫不客氣,耿定向臉上不由得罩上些青氣。身邊一起參加遴選的,認識何心隱的還好,知道他的脾氣。而不認識的,不免交頭接耳打聽,問起這貌不驚人的老頭是誰。

  耿定向干笑幾聲,道:“夫山先生還是那么詼諧。回想昔日先生來京師,你我促膝長談,日以繼夜,恍如隔世矣。”嗯,老夫提醒你一下,當時你來京師講學,還是住在我家里的,吃了我多少頓飯你咋不說。

  何心隱臉色掛出笑來,道:“昔日承蒙款待,因囊中羞澀不敢回請,只好避而不見,天臺先生莫怪。”

  耿定向連吃兩個軟釘子,知道兩人之間因為在報紙上的筆仗已經打出仇來了,就不再熱臉貼他的冷屁股,轉頭又跟別人寒暄,免得繼續尷尬。何心隱也不理他,自顧自的去找蘇州點心了。

  正百無聊賴間,有內官進殿道:“陛下將御涵元殿,諸位請跟我來。”于是張居正打頭,眾臣和遴選眾人在內官指揮下,排好隊形,進入主殿。

  十三時五十五分,帝御涵元殿。何心隱不敢抬頭窺看御顏,只跟著大伙兒行禮。喊罷萬歲時,聽丹陛上皇帝朗聲道:“平身。”

  大伙兒于是起立,按禮排好班次。何心隱在排班時偷眼觀看御顏,見皇帝英姿挺拔,氣度雍容,真有帝王之表。心道:“聽說經筵、進講停了七八年,未知圣學如何。”

  隨即丹陛上輕輕響動,皇帝落座。贊禮官輕咳一聲,道:“王家屏上前。”

  教育部尚書王家屏出班奏道:“陛下,我朝圣祖開天,文教翔涌;列祖列宗既隆文教,載纘育人之功,中國由是強盛。吾皇纘承鴻業,紹述罔愆。登基以來,仁懋圣學于緝熙,政教修明,化行俗羙;變法之后,教化更加于海內,而天下晏如,四裔來賓矣。”

  “臣等奉旨,籌建京師大學,兢兢夙夜,懼不克堪。尚賴吾皇指示方略,方有制成;今日承旨,不設貢科而取大賢,為廣我朝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也。共有地方舉薦五十員名,朝廷特召名士三十六員名,以為京師大學教授之選。伏乞圣裁。”

  皇帝聽了,玉音答道:“教授者,師之范也。師訓之范,豈容輕忽?必要文能經緯,任賢勿貳。今變法方興,天下熙熙,政經繁雜,非‘半部論語治天下’之時也。”聽他說出“半部論語治天下”,殿中諸人臉上都帶出笑來。

  “格物之昌明也有年。圣人之教,取其一技而能近乎道也。朕曾言,有一發明,則興一業,一業興而萬人溫飽足矣。所謂內治昌隆,不過豐衣足食;外威斯赫,不過槍炮犀利而將士敢戰耳。”

  “變法三年,膠柱鼓瑟之輩不再作聲。以后世末學,焉能盡得圣人之意!‘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之時,朱子安在?!”

  何心隱聽到“朱子安在”四個字的時候,壓抑不住的笑容從臉上迸發出來,他雖然沒有看到皇帝揮斥方遒的樣子,但聽到那一句句鏗鏘有力的演講,仿佛那些字眼被人用鋼釬子釘在他心底一般,渾身都抖顫了。隨即大滴的淚水從眼中涌出,落在涵元殿的金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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