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明堅聽羅總督這話,開始時覺得莫名其妙。隨即一轉念間,即發現阿方索總督雖然在信中言辭謙卑,但在占領緬甸這件事上,還是表現出了葡萄牙在東方占據優勢殖民地位的優越感。
為了講清楚此際葡萄牙人的這種優越感來源,需要對葡萄牙與大明的昔日交往做一個簡略的描述。
永樂十七年(1419年),葡萄牙親王唐·阿方索·恩里克,維塞烏公爵,又稱亨利王子,在創辦航海學校和天文臺之后,出海發現了馬德拉群島——此即為海路開拓偉大征程的開端。
弘治十年(1497),瓦斯科.達.伽馬率領4艘船,150名士兵和水手到達了印度西海岸。
弘治十二年也就是兩年后,達.伽馬的船隊返回里斯本,獲得了六十倍航行費用的純利潤,轟動了整個歐洲。曼努埃爾一世賜予他最高榮譽,封給他兩個鎮的土地,并授權達伽馬擁有對東方部分商品免稅的特權。
達伽馬開辟的航路,不僅標志著東西方航路的打通,而且成為了歐洲大規模擴張的第一推動力。
正德五年(1510年),葡萄牙人阿爾布克爾克率領一千五百士兵占領了果阿,讓葡萄牙獲得了在東方的第一個穩固據點;次年,他率兵占據馬六甲(滿剌加),控制了東亞到歐洲的所有海上貿易,并以此為基礎,建立了里斯本——果阿——馬六甲殖民體系。
這個體系建立起來之后,葡人雖然沒有打通與明朝的官方關系,但基本上壟斷了中國與歐洲之間的走私貿易。大量的財富從中國、日本、香料群島和印度向里斯本匯聚,使得曼努埃爾一世成為歐洲最富有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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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德三年,曼努埃爾曾經向前往東方的船長提出了一大堆關于中國的問題:“他們(指中國人)來自何方,路途多遠?他們何時到馬六甲或他們進行貿易的其他地方?帶來些什么貨物他們懦弱還是好戰?他們有一般武器還是火炮?他們是基督徒還是異教徒?他們國家大嗎?國內是否不止一個國王?他們的國土擴展到什么地方?與哪些國家為鄰”等等。
阿爾布克爾克在正德六年(1511年)在滿剌加初遇五艘中國商船,而且見過中國人,當時他認為中國人是文明人。后來在國王的要求和發現新財富的吸引下,阿爾布爾克于正德九年(1514年)和正德十年兩次派船隊出訪大明。
在官方歷史記載中,沒有這兩次訪問的記錄。最早提到正德十年訪問的是意大利人安德雷.科薩里,他在正德十年給意大利美迪奇公爵的信中寫道:
“中國商人也越過大海灣至馬六甲,去購買香料。他們從自己國內帶來麝香、大黃、珍珠、錫、瓷器、生絲以及各種精美絕倫的紡織品,諸如錦緞”
“中國人手藝精巧,可與我們媲美。只是眼睛小了點,外貌難看些,他們穿著與我們相似,也和我們一樣穿鞋子。”
“盡管許多中國人說他們信奉或部分信奉我們的宗教,但我可以確認他們都是異教徒。”
“去年,我們中有些人乘船前往中國,中國人不許他們登陸不過,他們都賺取了巨額利潤。他們說,將香料運往中國和里斯本獲利一樣多,因為他們大部分地處寒帶,對香料需求巨大”
這是西方殖民者和東方的第一次有文字記載的交流。據后世的史料,這兩次正德年間的訪問,第二次訪問使團由托梅.皮雷思率領,先到達了廣州。但因為鳴放禮炮造成誤會,以及被廣州當局官僚慢待,導致該使團命運多蹇。
等托梅.皮雷思解釋清楚誤會,并展示了禮物和交流的“誠意”——也就是賄賂之后,終于獲得總督陳西軒允許,讓他們帶著送給武宗的禮物前往北京。
但老天好像在跟東西方文明在開玩笑。在他和使團跋山涉水往北京走的時候,他的一個性好浮華而且殘暴的同事西芒.安德拉德拿著葡王給他的一份前往中國的批準文件,不顧阿爾布爾克的阻攔,帶著四艘軍艦從馬六甲出發,到達了廣東屯門島。
西芒.安德拉德進入屯門之后,把香料群島的做派拿了出來,武力驅使島民建設堡壘,并架起火炮。當廣東官員前往交涉時,他給出的理由是明政府不打擊海盜,因此他們只能自保。
更無語的是,他在屯門附近的一個小島上豎起一個絞架,將一個中國“海盜”絞死在那里——此舉徹底激怒了朝廷。
西芒將托梅.皮雷思此前的努力全數付之東流。御史邱道隆和何鰲對葡萄牙——當時叫弗朗機進行了攻擊。除了西芒對大明無禮的行動之外,御史們還質問使團,弗朗機為什么擅自占領了朝廷藩屬滿剌加。
倒霉的托梅.皮雷思當然回答不出來,盡管武宗表示“弗朗機不人懂禮儀,時間長了就會按照我們的規矩和我們打交道”。但當時他已經病重,無法主導這次重大外交行動。
托梅.皮雷思因此沒有獲得晉見皇帝的殊榮,被押回廣州,關在監獄里。同時,時任廣東按察使的汪鋐集中了百艘武裝船,對屯門島的西芒船隊和堡壘進行攻擊。
以百對四,卻因葡萄牙的炮火犀利而久攻不下,最終只能圍困。后來,這些葡萄牙人等來了援兵,雙方爆發了激烈的海戰——開始的時候,雙方都損失慘重。
盡管損失很大,但因背靠大陸,明軍小蜈蚣船源源不絕,終于將葡萄牙人趕回了馬六甲,摧毀屯門島堡壘,并俘虜兩艘船和四十二人,獲得勝利。
武宗駕崩的消息傳到廣東以后,廣東方面把俘虜的葡人全數處死,徹底斷絕了葡萄牙與大明的和解之路。馬六甲的殖民當局本想報復,并聲稱“一支由六艘軍艦的艦隊即可攻下廣州”。
葡萄牙人能做出此種判斷,其實是屯門島之戰時候大明海軍的實力暴露無遺——以百對四而不能勝,若三寶太監復起于地下,當痛哭流涕。
然而,馬六甲殖民當局的報復并未成行,因為當時武裝商船主都認為戰爭并沒有貿易重要——有那工夫去中國沿海收走私犯的貨物多好,何必動刀動槍,讓大家都沒生意做?
于是,嘉靖時期,“閉關鎖國”的大明將海外貿易之利全數扔給了走私犯和葡萄牙人,大明和殖民者相安無事數十年。直到朱翊鈞在本時空帶領大明復起,雙方在緬甸的勃固,才進行了第二次半官方接觸。
而這次接觸,葡萄牙人在沒有看到大明海軍的情況下,盡管對陸軍攻略緬甸表示了敬意,但對于一個海洋帝國來說,存在一些若有若無的優越感也很正常。
羅明堅發現了羅萬化的不滿,站在他的立場可以為果阿總督解釋一下,也可以不解釋,因為他并非果阿殖民地的官員,而是一個傳教士。
雖然羅明堅在果阿影響力因為耶穌會的原因影響力很大,但他畢竟并沒有殖民地官方身份。因此他在猶豫,是否要接羅萬化的話頭,接過來就代表著他從一個信使變成了半官方的談判代表,而這只會增加羅明堅到大陸傳教阻力。[注2]
西方世界的殖民過程一直伴隨著基督教的傳播,很難說財富和宗教哪一個在殖民過程中起到了更大的驅動作用。一言以蔽之:“葡萄牙在亞洲的海洋帝國——是一個澆鑄在宗教模型中的軍事和航海結合的事業。”[注1]
面對無法用武力征服的地區,傳教士們是很乖巧的。“圣.沙勿略”在后世得享大名,就是他認識到在東亞的傳教必須靈活性和原則性兼顧,而“傳教士們應對當地的文化要有所適應”正是他的核心思想。
后世東亞基督徒給予沙勿略的超凡地位,應該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勝利,是把他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來判斷他的行為的。
否則,東亞基督徒無法解釋沙勿略對殖民當局在果阿對教徒和佛教徒受到的嚴酷迫害視而不見,對殖民當局欺壓土著,掠奪財富的行為照樣置若罔聞。
當然,也有人認為,沙勿略在殖民當局明顯違反基督教“十誡”的時候仍不發聲——抹再多的粉也沒法遮蓋。[注3]
羅明堅經過短暫的思考,決定向偉大的圣方濟各.沙勿略學習,因此回答道:“尊敬的總督閣下,在我看來,阿方索總督并沒有資格指導您這位緬甸的總督去如何做事。作為果阿當局的負責人,他應該很清楚的知道,中國通過占領緬甸,已經同時進入了南洋和西洋——他在面對遠超自身實力的偉大帝國的時候,謙卑才是他唯一的選擇。”
羅萬化一聽,心說這和皇上說的對不上啊。弗朗機人怎么這么好說話呢?
他在侍從室期間,從一個翰林修撰以每年一個臺階的速度升到三品,當然也經歷了官場的反復鞭打。此際拿出一個深淺莫測的表情輕輕松松,似笑非笑的微微頷首,示意羅明堅接著說。
羅明堅當然不愿意讓果阿總督耽誤了耶穌會的傳教大計,他又躬身道:“總督閣下,我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我的使命是將福音布道給每一個沒有聽過的人。為此,我愿意獻出我個人的一切來換取一個到中國傳教的機會——不知道貴國的宗教政策是怎么樣的?”
羅萬化聽了這話,心中暗道“來了,來了,不出皇上所料。”除了更加崇拜遠在京師的皇帝外,他笑著答復道:“中國對宗教的政策很寬松,每一個中國人自古以來都有選擇信仰的自由,他可以信仰任何一種國家許可的宗教。”
羅明堅聽了,咽了一口唾沫道:“那請問基督教在許可之列嗎?”
羅萬化搖頭道:“當然不在。”
羅明堅的眼中兩朵狂熱的小火苗閃了閃,迅速熄滅了。他覺得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試試看能不能把羅萬化給拉攏一下,讓他在緬甸傳教。
誰知羅萬化接著道:“倒不是我國歧視你們的宗教,而是不知道你們的宗教是否是邪教——在我們國家,傳播邪教是違法的。至于一個正派的宗教,無論它有沒有信徒,都可以申請許可。”
“贊美耶穌!贊美偉大的、胸懷寬廣的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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