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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徐元春

  其余三個秘書郎聽了余孟麟話,都抽了一口涼氣。雷應志打問道:“蔡國熙和徐閣老家這仇大了,朝廷還讓他任職松江?莫非,朝廷真要對徐家下手?”

  余孟麟指了指自家腦袋,對雷應志道:“哎——,元菽兄在翰林院呆了半年多,還是個愛打聽的人,卻沒半點長進。”

  雷應志聽了,臉色微紅。笑道:“愚只是會寫文章罷了,念了半輩子書,除了進學時,連個縣衙都沒去過,如何能看透這般事?”

  拱拱手笑道:“伯祥兄指點下愚一二。”張國輔和吳中謙也笑道:“伯祥兄說說。”

  余孟麟吃了他們一捧,心中有些得意。不由得指點江山道:“這頂尖的人物過招,如同羚羊掛角,這味道都在詩外。皇上若有立即問罪徐家之意,蔡國熙就不是兵備道,而是知府了——他原先不是做過松江知府?”

  張國輔和吳中謙聽了,都恍然大悟,點頭稱是。雷應志抓耳撓腮,目視余孟麟耿直道:“沒聽懂。”

  余孟麟哭笑不得,指指天道:“皇上這是給徐家一個警告,看徐閣老識不識做——若徐家能收斂了,蔡國熙就一直兵備道;若給臉不要臉,那就轉任知府!明白了嗎?”

  雷應志這才聽明白,自家愁道:“看來我不適合做官,一點兒不懂這些,將來恐怕死都不知道是誰坑的。”

  吳中謙聽了,笑道:“元菽兄過謙了,今年殿試考題可不簡單哪。那卷子不通世務者可答不出來。”

  雷應志笑道:“哪里,我只是愚者千慮偶有一得罷了。因這兩年觀朝廷為政,不務虛文,專責實政——因此,殿試前,我找了《牧令書》、《為政善報類》等書背了一通,又托人要了些奏章抄本和邸報看了——要不非抓瞎不可。”

  其余三人聽了,先面面相覷,又都哈哈大笑,互相拱手道:“同背、同背。哈哈!”

  原來,甲戌科的殿試中,朱翊鈞出的卷子光題面就有二十張紙上面提供了北直隸某縣今年發生疫情的各類數據和相關材料。

  答卷要求相對簡單,就是讓參加殿試的貢士按材料內容寫一份奏章再寫一份救災計劃——類似于后世的申論和應用文寫作考試的結合體貢士們考糊了的能有一半。

  不過這殿試只是排名次,并不黜落考生考糊了照樣做官。朱翊鈞出這種題,目的仍然是向士林發信號下毛毛雨為以后科舉選拔制度改革做鋪墊。

  雷應志等人不知道的是,對能進翰林的進士來說,懂政治比懂實務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因此這些前十名的學霸朱翊鈞給他們的排名大致仍按會試名次來的殿試成績只是參考。

  這幾人說的正熱鬧,冷不防門口有人咳嗽一聲。進來之人身穿四品緋紅官袍,呵斥道:“汝等把秘書處的辦件章程整理完沒有,卻在此地喧嘩嬉笑?!”

  雷應志扭頭一看,正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從太仆寺少卿轉任侍從室秘書處主任的王廷瞻。

  見他發怒,這幾個小翰林立即夾住尾巴回到自家座位繼續辦公。王廷瞻從余孟麟手中要來他們做好的辦件章程看了,推開門又出去了。

  此時的華亭縣風光秀麗的的退思園內,濃郁的秋色已渲染在亭臺樓榭之間。

  已經徹底放下學業的徐元春泛舟于占地數十畝的養蓮湖中手持蘇州府日升隆出品的豪華釣竿練習著清流書坊出品的《釣經》中所載的釣魚技巧。

  半年多來,因徐階最疼愛這個大孫子,家里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讀書”二字。徐階也早就發話,讓徐元春想干啥干啥。

  因此,一直讀書上進的徐元春,終于在萬歷二年,彌補上了童年的缺憾——從小就想痛快抓魚摸蝦的他,終于可以不受限制的釣魚了。

  和打麻將一樣,釣魚也是能上癮的。更何況現在坊間流傳的《釣經》將釣法、釣具和餌料都分了等,釣魚的境界分成八大品級,每一大品級中按照釣魚手段的高低和所用釣具等等的不同,還有上中下三個段位。

  這深諳奢侈品營銷的套路,還有不套住那些有錢閑人的道理?——短短一年,釣魚在南京周邊已經和麻將并駕齊驅,同時成為有錢人的新愛好。

  若論起釣具,這日升隆出品遠超同業。有專門給商人設計打造的纏金鑲寶的豪華釣竿;也有給文人墨客打造的,雕刻名士墨寶和花草魚蟲作品的雅桿。

  最為返璞歸真的也屬頂級奢侈品的,是用碎寶石,取其天然顏色,在精選金絲竹節上做出字畫的套桿——可伸縮,不釣魚時拿在手中折扇長短,其風雅高端難以言述。此時徐元春手中拿著的,就是價值一千九百兩的限量版頂級魚竿,全國就十根。

  盡管手中拿著限量版魚竿,但眼前浮現的,一直是自己從小就崇拜無比的爺爺,在聽聞他在京師的遭遇之時,面帶恐懼,滿臉淚痕的模樣。

  自從得知自家名字在三甲之中卻被皇帝提筆劃掉之后,徐元春雖然未及而立,但仍拒絕了家人的勸說,果斷的放棄了舉業。

  說實在話,垂釣中的徐元春覺得自己現在尚未發瘋,已經是有一顆遺傳自老徐家的大心臟了。

  雖然皇帝的態度給了徐家重重一擊,但瓜蔓眾多,門生弟子同氣連枝的昔日首相也不是閉目待死之人。徐元春尚未回家,一封封書信就從帝國大江南北紛紛而來,而一封封回書,又從退思園發了出去。

  等徐元春回到松江,從官場輿論到民間輿情,已如同鼎沸。同情徐元春,拿徐階撥亂反正之功卻無端受辱來說事兒的,從會試之后一直沸沸揚揚,漸漸蔓延到了京師官場。

  然而,最令徐階倍感失望而且挫敗無比的,是自己最得意的門生,此時正任帝國元輔的張居正。半年多來,他不僅未發一言,而且還在京師壓制科道,不讓徐階僅剩的幾個爪牙在朝廷發聲。

  于是,翻身無望,且不能出門讓人看笑話的徐元春,愛上了釣魚。這是獨自一人享受寂寞的愛好,最適合他了。而張居正這個名字,在徐府已經成了禁忌。

  新時代的徐家,避諱的除了“階”字之外,“居正、叔大、江陵”等本字和同音字,都一體禁絕了。徐家上下,所有原姓張的仆役,全數開革。凡有姓張的訪客,恕不接待。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含羞忍辱吞下徐元春被黜落苦果的老徐家,皇帝還沒有放過。十天前,有來客言,朝廷有意起復被罷官的蔡國熙,其職務仍是兵備道,而且是松江府兵備道!

  老徐階終于出離憤怒了,徐元春聽說自家爺爺摔了茶杯,把他最喜歡的一套成化斗彩也推在地上打個粉碎。

  然而,徐元春絕望得想——這些并沒什么卵用。從蔡國熙復職消息傳出,退思園已經門可羅雀的現象可知,徐家的大廈,已經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響,傾頹之變近在眼前。

  滿眼暮秋之景加上家變就在眼前的滿腹惆悵,令徐元春的眼睛里再次涌出了淚水。適才自家父親徐璠來喊他,說是到家中議事,被徐元春拒絕了。

  他告訴父親,絞索已經套在徐家脖子上,如今之計,只有一條,退田后安貧樂守,或可保住家族。再有掙扎,恐怕禍延子孫而祖宗不得血食。

  他哭著對徐璠說道:“家中田連阡陌,占地近萬頃,居松江之首,半數華亭。就算這次把皇帝心意扭轉了,十年后、二十年后將如何?若皇帝親政后發作,恐不是像今日般用起復蔡國熙來警告,而是直接破門抄家!父親,皇帝年歲太小,而徐家——太老、太大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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