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最后“大白屁股”一語,簡直陰損到家,把這些邀沽直名之輩損到了骨頭里。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戶部員外郎王用汲是反對變法的人之一,聽皇帝說的如此刻薄,氣的漲紅了臉,猛地出班磕頭道:“皇上欲視臣等為犬馬、土芥乎?”
王用汲字明受,為隆慶二年進士,因為為人剛正,遇事敢為,在朝中素來以直臣著稱。他此次彈劾張居正說“以臣看來,天下無事不私、無人不私,獨陛下一人公耳”,攻訐張居正獨占私利而無所顧忌,那么小臣會苦于沒有門路報陛下恩遇,只能阿附大臣。
這話說的很有道理,但在已經舉起變法大旗的朱翊鈞看來,王用汲此論也無外乎離間君臣耳。此際見他抗聲,而且話頭子很硬,很有些“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意味在其內,心下越發惱怒。
他冷哼一聲道:“原來是受母教‘無百年推官’的王明受,汝之令堂可曾教你今日脅迫君父來?”
本來就已經被皇帝罵的面如土色的眾官,聽皇帝如此斥罵王用汲,這心都是顫的。
朱翊鈞所說“無百年推官”,是指王用汲此前在任淮安推官的時候的一件事。王用汲出生于福建晉江的石龜村,該村只有許氏和少數王氏。因許為大姓,王為小姓,難免有眾欺寡、強凌弱之事,與王用汲結下怨隙。王用汲后來考上進士,官居淮安推官。因一次給假返鄉,許氏族人風傳王用汲親自率領家仆要來剿滅石龜許氏,自知不足與抵抗,族老乃召集全村人丁,將族中所供奉的普庵公座前一個香爐打碎,裂成碎片49塊,恰合參加會議人數,讓各人身帶一碎片四散逃命,聲明若有緣后會,以碎片作族人標記。后來,王用汲得其母告誡:“有千年石龜,無百年推官”,王用汲才沒下手——而石龜許氏至今未返鄉者仍有許多。
這件事在清流中不過一件名人軼事,傳講者無外乎贊頌王用汲之母有賢德高風。然而在聽說過這件事的朱翊鈞看來——誰能設身處地想一想石龜許氏的暗無天日之感!
今日因王用汲抗聲,朱翊鈞夾槍帶棒的將這件事點出來,說的刻薄無比,且讓王用汲難以招架。皇帝這話占據了大義,指摘的毫無毛病——你那賢德的母親會讓你今日來脅迫朕躬?
王用汲聽了皇帝這近乎辱罵的話,羞憤之下一口氣直沖頭頂,雙目中淚水奪眶而出。他先砰砰磕頭,隨后哽咽道:“皇上見教的是,臣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這話說完,他猛地站起,兩步即橫穿過跪地接受發落的群臣,一頭猛撞在皇極殿內的紅漆木柱上。他一時想不開,萌了死志是真的,所以撞得勢大力沉,皇帝和眾臣只聽砰的一聲巨響,王用汲身體打橫摔在地上,頭上鮮血汩汩而出。
這下子皇極殿哄得一聲,眾臣嚇得都站不住。朱翊鈞震驚之下,從御座上猛地站起,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幸虧此前過來給陶大臨診病的兩位太醫被陳矩留下沒走,此時倒派上了用場。
陳矩見出了大亂子,忙親自下場分開眾人,讓兩位太醫過來包扎診治。兩位太醫過來摸了摸王用汲的脈搏,又看了看頭上傷勢,對陳矩道:“額頭上撞了個坑,趕緊送醫學院吧。”
陳矩目視太醫,朗聲道:“皇上有旨意,全力救治!”兩位太醫聽了點點頭,讓內官趕緊去找了塊木板,將王用汲放上去,出了殿門后一路小跑送醫學院去了。
陳矩回到原來位置后,朱翊鈞向他招了招手。陳矩不敢跨上丹陛,只能近前兩步等朱翊鈞俯身下來才低聲奏報道:“皇上放心,雖然傷的重,死不了。”又低聲請罪道:“適才事急,臣未請旨而擅傳旨意,還請皇上降罪。”
朱翊鈞點點頭,安慰他道:“嗯,此次在朕面前且事急,無妨。”
兩人簡單交流兩句,郝維喬見殿中仍未恢復秩序,先咳嗽兩聲,然后大聲喊道:“都肅靜!再有喧嘩者,叉出去!”眾臣這才抹去了頭上的冷汗,將砰砰亂跳的心摁在胸腔里頭,排班站好。
王用汲這一剛烈之舉,將朱翊鈞已經掌控局面的朝會再次劃到了不可預測的方向。殿中大臣雖然覺得王用汲有些小題大做,但作為九五之尊的皇帝親自下場和臣子做口舌之爭,而且言語刻薄,多數人心中還是有些腹誹,而且覺得他和親政前變化好大。
呂調陽見皇帝在御座上有些發呆,忙出班奏道:“皇上,王用汲雖然剛烈,然其行為和適才逼宮之舉并無不同!皇上登基以來,對臣等溫言和曛,解衣之、推食之,天下臣民有目共睹,而無不稱頌者!”
“王用汲輕率舍身,非為大義,不過因羞憤而自戕也!縱然萬死,其罪也在不赦!以其輕生,致君上桀紂之名,其心更不可問也!”
到底是次輔閣臣,幾句話就給王用汲的自殺行為定了性,而且說得句句在理,令人無從反駁。殿中百官聞之,紛紛點頭稱是,言道王用汲自取其死,皇上毋庸介懷。
朱翊鈞定了定神,臉色沉凝,大聲說道:“嗯,呂先生等不必安慰朕。王用汲是羞憤自戕,還是為自家心中之義舍身,待其醒了再問。然則臣子心中之義,與朕心中義不同。借此機會,朕與你等說說。”
眾臣聽皇帝吐露心聲,無不屏息凝神,靜聽朱翊鈞說話。
朱翊鈞道:“你等心中之理念,無外乎‘扶保社稷、致君堯舜’等,或者君無道,乘桴浮于海,君有道,束帶立于朝。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者,士大夫之志;‘朝廷養士百年,仗義死節者,正在今日’者,士大夫之義也。”
“朕之志、義也不同,諸卿見那否?所以‘一葉而知天下秋’者,朕初覽此圖時,深感悚懼——已知天下大勢,浩浩湯湯,國家順逆之機已顯明也!”
“初得此圖之時,曾安排侍從,將濠鏡商人之語登載于報紙之上——可惜,你等只做了看,何曾深思今日之“大天下”,因海路探明,已變通途!”
“汝等可細覽昔日三寶保太監之所至,雖令人嘆為觀止;而今日西夷之所至,卻十倍于三寶太監!今天大明之海船、海軍,還能像三寶太監一般,取財富于海上,御西夷于國門之外乎?”
“大明國土,臨海之疆何止萬里,西夷若勢強,以船隊攻我腹心,百倍倭亂時之烽煙,將燃遍天下各處!假若天佑我朝,無西夷攻伐之禍,一則主動操于他人之手;二則那天下膏腴之地,盡被夷人所取,而中華之民,只能守著這些祖宗之土——日后人口繁衍生息,土地兼并劇烈,祖宗洪業,可至無疆乎?”
“諸卿,‘天下’已經變了!昔日東周之小天下,其地縱不過五千多里,橫不過三千多里,春秋、戰國之諸侯相互征伐數百年。其中守成之國、碌碌之家而今安在?”
“而各國相爭之局已現,可惜朝野無人睜眼看這大爭之世!——此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也!幅員萬里大國之間開始的爭霸,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此際安守一隅,茍安或至百年,及你我君臣子孫長大時,神州陸沉恐不為讖言妄語也。”
“朕焉能留與子孫后世之難?安能置祖宗洪業于他人一念之間?朕沖齡即位,欲在此有生之年,帶著這國與臣民,與列國相爭而分肥天下膏腴之地,欲讓我大明揚威于大海怒濤之間,草原戈壁之地,凡日月所照之處,皆有中華之土!”
“由此,朕心中的大義,乃是,將這有禮儀之大,服章之美的中華之族在此大爭之世,帶到萬族之巔的大義,其余皆為小也;讓華夏的禮與仁遍布寰宇之大義,其余皆為小也;讓朕之子孫,卿等子孫、天下萬民都生活在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大治之世之大義,其余皆為小也!”
“諸卿,可聽明白朕之所欲,聽清楚朕之大義?此番,對干擾國是者朕不為己甚,略施薄懲,日后再有不聽教誨,而阻攔朕展布大志,實現宏愿的,朕不會再輕輕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