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和朱載堉談的入巷,興致大發,讓內宦拿出些紙張、尺子,又拿出幾支炭筆,對朱載堉道:“世子,你且看看,這是朕琢磨的數學問題。”
朱載堉聽聞皇帝總不說“算術”,而說“數學”,心中轉了轉念頭,對皇帝心中如何看待這門學問心里大致有了些感覺。他不知道朱翊鈞在這方面有何造詣,就靜下心來看皇帝琢磨了些什么。
朱翊鈞拿尺子在紙上畫了一個后世初中生都會畫的坐標系,又寫了一個“甲乙2”的式子,輕松畫出了一條標準的拋物線。
放下筆,朱翊鈞笑著對朱載堉道:“世子請看。朕見工匠和實驗室研究問題,圖形是圖形,算術是算術,卻無一術將二者聯系起來——這是朕偶得的方法,命名為‘坐標系’,可還使得?”
朱載堉接過紙張看了,隨即張大嘴合不攏來,滿臉都是震驚之色。皇帝所寫的式子沒什么了不起,中早有線性方程,宋、元時期的數學家已經將中國古典數學推進到了四元以上。
這直角坐標系也沒什么了不起,拿個尺子隨便一比劃,輕輕松松就能畫出來。
然而,這簡簡單單的直角坐標系,是人類第一次將“數”與“形”給統一了起來,標志著數學從今天開始,真正的成為了現代科學。在此之前,它被分隔成兩門學問,分別叫代數和幾何。
中國歷史上,因為龐大的人口和大帝國管理的需要,代數發展此際落后于世界并不多。但在幾何學上,因為并未像古希臘一樣獲得埃及幾何學的傳入,一直處于落后地位。一直到西學東漸,中國人也畫不出一個正五邊形。
但是,隨著此際帝國大興水利,以及各大皇廠生產、建設的大量生發,幾何學的應用也日益膨脹。朱翊鈞平均每日需要抽出至少一刻鐘,解決工匠和實驗室總結出來的各類問題,也帶了幾個弟子。
這些弟子雖然能經常接近朱翊鈞,但他并無時間手把手的去教授,只能扔下只言片語,剩下的靠他們自己鉆研。
說實在話,數學是一門極度需要天才的學問,而朱翊鈞在實驗室里的幾個所謂“弟子”,連他教授的知識都吸收不了。
終于,當代頂尖的聰明人朱載堉出現了,當一個土著天才和穿越者相遇,所產生的化學反應驚天動地,正如此際跪在地上,五體投地的朱載堉表現出來的一般。
隨后,朱翊鈞又用炭筆在白紙上,向朱載堉演示了利用負數作圖,解方程;提出了數列、素數、集合、復數、函數、概率、無理數、運籌學等等的相關概念,都是些初、高中知識——一個時辰之后,見朱載堉雙眼已經呈不規則螺旋狀旋轉,才停嘴住手。
朱載堉此時四十歲,早年師從外舅祖何瑭學習天文、算術,后來在當世子期間,遍訪名家、名師,自以為算術一道,學究天人也。
然而今天聽朱翊鈞講了半天課,朱載堉嘴巴扁扁的老是想哭。他心里在不停的吶喊:我特么半輩子白活了,我那外舅祖和皇帝相比,連根腿毛都比不上啊。
朱翊鈞見他臉色灰白,像是最引以為傲、能讓他卓然獨立于世的一根支柱被砍倒了一般,嚇了一跳。不由得安慰道:
“世子不必妄自菲薄,今日朕所講的,都是瞎琢磨出來的。你也知道,我并無太多時間研究。”
這話說完,朱載堉像是被抽了精氣神一般,在墩子上都坐不住了,朱翊鈞見狀連忙又說道:“適才聽世子所講算術,朕也是一知半解,你我兩個日后多親近,咱們一起研究。朕想著這門學問還是需要你繼續鉆研,朕在旁邊敲敲邊鼓。”
朱載堉聽了這話,眼珠子才定住。隨后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滿臉糾結。朱翊鈞見狀問道:“世子可有話說?”
朱載堉終于止不住眼淚,哭到:“皇上適才所言,不為術而為道也!臣見獵心喜,滿心想跟著皇上學,做皇上的門下走狗,然則祖制所礙——”
明制,宗室最低身份輔國中尉以上,離開封地入京也算違制,朱載堉想自己在皇帝大婚后就要離開京師,哪里還能跟著皇帝學習,因此滿心酸楚。
朱翊鈞聽了,微笑道:“世子不必擔心這個,朕想著——”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經出離激動語無倫次的朱載堉打斷道:“臣可以放棄宗室身份,不承王爵,請皇上開恩留臣在左右!”說完,撲通一聲跪地,就要磕頭。
皇帝沒說完話,臣子打斷乃不敬之罪,在一旁站著的魏朝嘴唇微動,想要斥責。朱翊鈞橫了他一眼,魏朝連忙低頭肅立,不發一聲。
朱翊鈞笑道:“世子向學之心,朕已知之。宗室問題已成大明痼疾,朕也有心做些興革,正好和世子聊聊這事。”轉頭對魏朝道:“你去文淵閣叫張老先生過來。”
朱載堉聽了,這才定神坐了。他父子二人,早就在家把大明面臨的宗室問題討論了無數遍,見皇帝關注到這個問題,朱載堉把滿腦子的公式、定理都放下,回奏道:
“皇上圣明。臣家在河南,而國朝封藩之多,無過于河南者。周、唐、趙、鄭等,此際已有七家藩王在。周王一家,臣聽說朝廷給祿每年十九萬石;臣之家,朝廷給歲祿二萬四千五百石,朝廷不可謂不優厚宗親。”
“然則宗室郡王以上,能得全額歲祿,還有占田者以供靡費。但將軍以下則年年拖欠,貧宗不能自存。將軍中尉以下,從嘉靖年開始,有早晨進食僅一面餅而不能果腹者;也有無室、屋以棲身者;有身故無棺材收殮者,也有女四十而不得嫁人者,更有終其一生,娶不得一女的。”
朱翊鈞聽了,臉上做出凄慘之色,道:“此事朕已知之,曾覽代府奉國將軍奏報世宗的奏章,曰‘臣等身系封城,動作有禁,無產可事,無人可依,數日不得衣食,老幼嗷嗷,艱難萬狀.......有舉露十年而不得殯埋,有行乞市井,有傭作民間,有流落他鄉,有餓死道路——’朕覽之惻然。”
朱載堉聽了也臉現戚容,回奏道:“皇上所言,誠然如是,以臣在河南所見,有過之而不及。都是太祖苗裔,今日竟不能溫飽,可憐可憫!所謂窮則生惡,近年來,多個輔國將軍、中尉劫于道路,乃至毆殺平民,凌辱有司,而國體蕩然。”
說完這些,朱載堉又舉例道:“臣來京師之前,聽府中人說,潞州王府鎮國中尉屢屢劫道,被有司逮捕問罪,宗人府一次判了數人絞刑。其固當罪,然耐肚子何?”這句說完,朱載堉又舉了幾個近幾年發生宗室犯罪的例子,極言其生活凄慘之狀。
朱翊鈞耐心聽了,又正色問道:“以世子之見,這宗室痼疾,如何才能解得?”
朱載堉聽了問話回奏道:“臣與父王在家,也日夜為宗室累贅事憂嘆,多次議論。以臣父和臣的見識,朝廷應多管齊下,一者放開宗室事農、商、工、兵之禁,以獲衣食不再賴朝廷供給;二者開放宗室入仕之禁,有文學才能者可應舉入仕,可不許任京職,握兵權;三者重開宗學,給宗室以讀書上進之途。”
朱翊鈞聽了,不置可否,又問道:“這些都為貧宗所設,然世子可知去年一年,天下宗室吃掉歲祿多少?”朱載堉搖頭表示不知。
朱翊鈞道:“萬歷四年,宗室歲祿五百五十萬石,占了天下糧稅的三分之一!長此以往,朝廷歲入全部用來養宗室,也根本養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