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萬歷四年十月的時候,東北的第一批移民的第二批莊稼已經收獲并全部曬干。霍家堡的霍林在九月二十舉辦了東北移民中的第一場婚禮。婚禮過后不到半個月,新娘玉兒就挺著無需掩飾的肚子,在占地兩畝半的大場院里,熟練的掰著苞米。
霍老太公穿著狼皮襖,在場院邊的木凳上坐著,看著一伙子壯漢、村婦正在用糧蓋拍打在平地上的豆子。糧蓋頂端那個旋轉的木軸是木匠做的,而用木棍皮索編拍子這活計則非得霍老四的手工不可。
拍子在長桿前端按照特有的節奏旋轉,伴隨著一聲聲號子,整齊、有力的擊打在干燥的豆桿上,已經曬得一碰就碎的飽滿豆莢被恰到好處的力度震開,黃豆就爭先恐后的蹦了出來。
霍老太公覺得,這樣的場景,在他七十三年的人生里怎么看也看不夠。這場院里的喧鬧,和已經帶著一絲寒意的深秋的風,還有糧食帶給他那無限滿足的清香,都讓他沉醉不已。
老太公在霍林的婚禮上,此生第一次喝到了霍家人自釀的酒。那酒引子是王鵬買來當做禮物送給霍家堡的,說如果糧食多,釀些酒御寒也不錯。為了這酒引子,霍大一家還現去學了土酒的釀造方法。
一直沒有大缸施展霍大學習成果的霍家堡,終于在萬歷四年的七月份,用一整車去年的陳糧在大寧換了幾十口陶缸。
得知交易結果的的霍老太公被出去買缸的霍老栓幾個蠢哭,大罵他們敗家。霍老栓辯解道,那陶匠的門口人山人海,都是拉著糧食換大缸的——誰讓全大寧只有這一家賣缸!現在七月份大寧糧食少,若秋收了,一車糧能換兩口缸就不錯了!
當得知那些大缸已經成為整個大寧最稀缺的資源的時候,霍老太公突然靈機一動。隨即命令各家暫時都不準用大缸盛水,還用從山東帶來的木桶。這些大缸將用來釀酒,霍家堡在東北的第二個冬天也能賺他一波!
他的靈感來自于去年被留在東北看糧食的六個霍家漢子,他們在三層土坯的草房子里也差點被凍死。幸虧霍林的老丈人翻出來一堆狼皮和狐貍皮救了他們的命,否則這幾個絕對見不到春天的太陽。
第二次從山東把全部家當都搬來的老太公,聽過這幾個漢子的血淚控訴。
因為沒有經驗,住在一棟房子的六個漢子沒有及時清理第一場大雪——結果早晨起床后就沒推開房門,木板窗戶也被凍住了。他們無法到糧倉取糧,柴火也很快燒光,就在凍餓交加,逼得他們要破窗而出的時候,被過來看望的佟春清開積雪給救了出來。
老太公當時就想,這幾個憨貨說話不著邊。俺老漢活了七十多,還沒遇到推不開房門的雪,東北就那么邪乎?后來被玉兒證實確有其事的時候,老太公在春天里就猛吸涼氣。——這釀酒賣錢的思路,因此生發。
霍大接到了老太公的指令,在做了十幾缸醋之后,終于掌握了竅門——玉米酒沒法在夏天釀。因此,在霍林的婚禮當日,他才從大缸里面,舀出來第一瓢黃濁的酒漿。老太公先是嘗了嘗,隨后又大碗喝,結果悲劇了,婚禮第二天老爺子就發了病,差點成了第一個埋在東北的霍家人。
緩過來的霍太公,幸運的沒有留下后遺癥,但自家判斷以后很難干活了。今天是他緩過來的第五天,因為要打豆子,他才穿上厚厚的狼皮襖出來看熱鬧。
他心里知道,自己可能已經無法在東北度過這個缺醫少藥的冬天。但是,看著掰苞米的玉兒,老太公又覺得很樂呵,正是他,大名霍烽的老棺材瓤子,臨秋末晚給老霍家找到了一塊足以安身立命的土地。——這輩子,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滿足。
如果老太公看過《浮士德》,今天的他也許會大喊一聲:這一刻真美啊,請永遠停留!
雖然老太公喊不出這句話,但此時的心情,和浮士德是一樣一樣的。
十一月底的西苑,已是銀裝素裹。在新修的美輪美奐的儀鸞殿,朱翊鈞的心情和十月份的霍老太公差不多。——經過層層遴選最后過關的五十個佳麗,在今日接受兩宮太后和皇帝的最后一輪挑選。
此次大選秀,從皇帝束發開始,兩宮即下詔禁止全國嫁娶——以詔旨到達之日為準。經過四個多月的基層選拔,到了九月,五千少女連同照顧她們的家人,都到了京師。
到了京師之后,她們要先過身材選擇關,過高、過矮、過胖、過瘦都不要。因為欽差選秀的時候,身材、相貌方面已經過了一遍,因此這一關算是吹毛求疵——大概淘汰一千人。
過了身材關,再過相貌關。由司禮監、內廷行走和太后、皇帝身邊的親信太監組成評審團,給剩下的四千多少女進行第三輪面試。這一關主要查看五官和面部皮膚,頭發和聲音也在考核范圍之內。這一關也要刷掉一千人。
第三關過了之后,下一關就是宮女出馬。她們將手持尺子,對秀女實施量體。原本三圍、手、腳,各處的尺寸全要量準,記錄在冊,但因皇帝下了禁止纏足詔,此次秀女全數天足——朱翊鈞為了鼓勵女子放足,此次秀女不量腳。
按選秀制度,第四關過去后,剩下的一千秀女都要入宮。即便在下一輪選秀中被淘汰,她們也要從事宮女的工作。朱翊鈞本意不想納入宮中這么多人,但和兩位太后商量后,又改了主意。
此際宮中,歷經嘉靖、隆慶兩代君主多次選秀入宮的宮女已經超過六千多人。她們在宮中伺候人主,稍有不慎,即獲責打,生存環境非常惡劣。而且因為人太多,這些宮女還有一大半無所事事。
此次借著選秀的機會,朱翊鈞說動兩宮,定下宮女名額三千五百人,此后保持不變。
自萬歷五年開始,每五年皇室即組織一次小規模類似選秀的招工,同時放一批宮女出宮——當然,要她們自愿。若家中衣食無著,愿意留在宮中從事雜役的,皇室也養著她們。
此般德政一出,滿宮轟動。朱翊鈞送佛送到西,凡此次出宮的老宮女,皇室都聽她們自愿,可選擇到皇家絲造廠做工。若不愿做工而選擇返家的,每人發一百兩銀子,供其熟悉宮外環境花費。
經過報名,此次伴隨著新秀女入宮,皇室有選擇的一次性放出老宮女三千三百七十人。剩下的大都是嘉靖時期的老宮女,半輩子的生活天地都在禁宮之內,擔心自己出去后不適應;還有些已經無法找到家人,因此自愿留在宮中老死的;最后一撥屬于負責教養新宮女和皇室子女的宮婦,皇室用加薪和五年后放出的承諾留住了她們。
因此,此次過了第四關的秀女,就無法按照朱翊鈞本意,落選了即可回家,她們需要進來接替出宮的老宮女。等到萬歷十年,再一輪選秀后,她們即可出宮。那時候她們二十歲左右,嫁人還不算太耽誤——而且自宮中出去的雙十少女,應該被好多人家搶著要吧。
皇室的此番德政,又獲得了朝野的一致好評。文官、言官們發現,這一屆皇帝好的已經出乎他們想象之外——去年,沒有任何奏章提及東廠裁撤,皇帝很主動的把東廠撤了。今年也沒有奏章為這些老宮女鳴不平,皇室又把她們放了。
此時的朱翊鈞和兩宮太后,雖然未達到“鳥生魚湯”的境界,但在民間的名聲,和堯舜禹湯也相差仿佛。這一屆皇帝雖然立了侍從室改了祖制,貫徹考成法也比較狠,但是——這不都是張居正給攛掇的嗎?
經過四輪選拔入宮的一千少女,還要進行第五輪選拔。這一輪是體檢。一千人分批被引入宮殿改造的密室,由老宮女“探其乳、嗅其腋,捫其肌理,察其貞潔”,身上不許有疤痕,皮膚必須光滑細膩。
經過這一輪“體檢”,會剩下三百人進入最后一關。這三百人和其余分派了工作的宮女不同,她們在宮中不用干活,只需在宮內“留用察看”。
在她們在宮內生活期間,由太后和皇帝派遣的專人伺候,這些人會記錄她們的飲食起居、性情言語、賢愚高下。睡覺磨牙吧嗒嘴的,說夢話或者夢游撒癔癥的不能過關;另外,性格考察自然也要,要溫柔敦厚、聰慧賢淑的方能進入五十人的小名單。
進入五十人小名單的,自動升級為人主,最低也能獲得淑女封號。剩下的二百五十人,也不必做宮女,皇室會打發她們出宮回家。——大量的黑箱操作,即發生在這一階段。
正如回京的陳矩所報,各地選秀欽差在此次共耗費內帑三十萬兩的全國大選秀中,不免出現收受賄賂,黑箱操作的情況。
如此一來,參與過選秀的女孩兒立即身價百倍,在民間看來,能過前五關的,至少也和皇帝妃子在一個水準線上。以此為資本,秀女再回家擇婿,即可高攀。雖然所費不貲,但只要攀上了進士、世家,自家的買賣也多一層保障不是?
除了這種操作,此次選秀還出現一類操作即如莊家一般,目標直指皇后和嬪妃之位,只要入選九嬪,相當于和皇帝攀了親,以后不但自保有余,作威作福恐也不在話下。
盡管有黑箱操作,但進入西苑的最后這批少女,無一個不是姿色過人。她們年齡從十四歲到十六歲不等,個個知書達禮,姿容出眾——朱翊鈞盡管是一個被后世修圖或化妝術熏陶了無數遍的現代人,但面對儀鸞殿前的這群淑女時,已經長成少年的心臟還是砰砰亂跳。
兩宮太后安坐儀鸞殿中,朱翊鈞御座設在兩宮身前。張宏等大太監手持名冊,指揮宮女,將已經獲得淑女封號的女孩依次引入殿中——而層層選拔都排在頭名的莊靜嘉能否母儀天下,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