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鎮守府,負責江南地區選秀的司禮監秉筆、內廷行走大臣陳矩正在跟李秀卿在二堂對坐小酌。
李秀卿鎮守南京已經超過五年,按照朱翊鈞擺布天下鎮守太監的規矩,明年夏天,李秀山可能就要返京任司禮監秉筆了。
因此兩人言談甚歡,陳矩身負皇命,先將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江南政情和官場動態細細打探過了,兩人才又談起選秀事宜。
李秀卿道:“萬想不到此次選秀的范圍如此之大,云南等邊陲之地,朝廷居然也派了欽差。”
陳矩聞言微笑,起身伸了個懶腰,又坐下道:“出了京總算松乏些——皇爺此次派我出來,也是讓我修養修養,哈哈。”
李秀卿多聰明個人,聞言即知此事另有內情,即以問詢的目光看向陳矩。
陳矩將要說的話在心里過了一遍,覺得沒什么不可說的,就笑道:“秀山公有所不知,皇爺行事,凡立一事必然生發兩事或多件事。此次出京的內官,還身負皇命,要訪得各地民情、政情以及為皇廠、皇店做市場調查。等回去了,我們都要交‘考察報告’——哎,我卻都要一一看過。”
李秀卿聽了,也苦笑道:“麟岡公說的是,這兩年來,我等天子家奴,做這些‘調研’、‘考察’,提交各類‘總結’、‘報告’,都寫的要吐了——皇爺能看過來嗎?”
陳矩抹了把臉,好像抹去一把辛酸淚般,微笑道:“皇爺確實看不過來,但侍從室是干什么的?每日都處理這些報告和批轉下來的奏本,形成節略報給皇爺。皇爺若問起細情,再找出原報來呈奏。各地鎮守太監府、文武官員現在都被皇爺被‘計劃’、‘進度表’、‘總結’給套上了籠頭,這案牘之累比原先多了何止三、五倍。”
李秀山聽他談起侍從室,先拍陳矩馬屁道:“麟岡公才罷東廠,又任內廷行走大臣,堪與老祖宗分庭抗禮,羨煞某也。”
陳矩聞言,臉上毫無自矜之色,對李秀山苦笑道:“秀山公雖不在內廷久矣,但也應知今上與先帝治政完全不同。某這內廷行走,日日如履薄冰,不敢絲毫懈怠,雖壯年而早生華發。”說完,指著自家鬢角給李秀卿看。
李秀卿仔細看時,果然見陳矩鬢角斑白,嚇得吐出舌頭道:“某要是回去司禮監,也是這般累?”
陳矩將面前杯中酒一飲而盡,哈哈笑道:“如今這碩大帝國,從上到下,還有不累的嗎?出京前兩天,某以侍從室案牘之勞來稱頌皇爺勤政,你猜猜皇爺說什么?”
見李秀卿做出洗耳恭聽狀,陳矩苦笑道:“當時皇爺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哈哈大笑,‘陳萬化,這才哪到哪?比現在累的日子還在后頭呢。朕因要長身體,不敢找活干罷了,否則每天最少不得看四個時辰節略、奏本?’”
李秀卿聽了,臉色灰白,嚇得腿肚子直轉筋。他嘆道:“皇爺要看四個時辰,我們要看多少時辰,寫多少本?”
陳矩聽了道:“正是。皇爺看一本節略,我們至少要細研十幾本奏本,光看這些倒也罷了。關鍵是還要找出前任、前人關于某事處置的詳情,做出‘比對’和‘利弊分析’后才能呈報。哎,侍從室的人都說,半個月寫的字兒在地方夠寫半年的。”
頓一頓,陳矩接著道:“侍從室之設立,先分了司禮監原先寫奏本節略的活兒過來,目的是讓我們掌握大略。等皇爺看了內閣貼黃和司禮監批紅后,在奏本上再批示過了,侍從室就要細看皇爺挑出來的奏本,將里面的奏事一件件的分派下去,該查檔案的查檔案,該出去‘調研’的就去‘調研’,然后再提交事關某事的‘政策研究報告’。——哎,皇爺這些詞兒,都是怎么想出來的?”
李秀卿有意了解中樞運作內情,不免追問一句道:“英國公干什么?他看這些東西嗎?”
說起英國公,陳矩一肚子意見。但他城府深沉,不露于形色,只是淡淡說道:“侍從室還有幾個侯爺、伯爺在里面,負責協調禁衛,護衛宸居以及九邊軍功授田等事,英國公這宮廷大臣只管這些——剩下的宮廷事務,還是張宏在管。”
李秀卿聽了這一句,心中大略有數。將話題又轉到選秀事情上來道:“某一個干兒子,叫馮邦寧的。嗯,就是《皇明南京日報》的東主,蘇州莊家不知從哪里攀上他的關系,想把一個女孩兒送來給麟岡公看看。此前我也打聽了,聽說是族中宗子嫡女,真個國色天香——此事可行否?”
陳矩聽了,心知李秀卿說這話的意思絕對不是僅僅讓他看一眼,而是要利用他在內廷的影響力,將此女保送進九嬪之列。聞言一撮牙花子,笑道:“品行如何?”
李秀卿暗道有門,心喜道:“莊家這一支乃西漢莊忌之后,歷代詩書耕讀,傳家已有千年。此類家族,教養還能差了?”
“某聽說這莊靜嘉性好讀書,尤好讀史。真個可謂柔嘉玉質,婉嬺蘭儀。此前還有傳言,莊家能做出退田、燒債、清償逋負諸事而躲過破門之禍,乃此女建言其父用馮諼客孟嘗君之故智耳。”
陳矩聽了吃驚道:“一閨中女流,其見識如此?某倒要見識見識了——嗯,左右這兩天無事,秀山公安排吧。”
李秀卿聞言大喜,笑道:“這家子早就候著麟岡公大駕,現就在南京!若午后無事,麟岡公就看看如何?”
陳矩見李秀卿如同火炭兒一般熱心,就似笑非笑看著他。李秀卿毫無忸怩之色,坦然笑道:“古人以千金博君一笑,那莊家豈敢后人?麟岡公若相中了,三千兩赤金奉上——若真能得償所愿,雖萬金又有何吝?”
陳矩聽了,目光一凝,冷笑道:“這得償所愿何意?秀山公可說明白了。”
李秀卿見陳矩問到根底,就正色道:“不瞞麟岡公,昨天我已經見過這莊靜嘉了,這么說吧——傾國傾城!只要能在皇上面前過一遭兒,皇后之位,至少三成把握!”
三成把握,已經是負責初選的這些內官操作選秀之事的極限,陳矩聽了,真對莊靜嘉起了好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