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民變

  徐階雖然不明白朱翊鈞惡意何來,但皇帝起復蔡國熙,還真是嚇到他了。徐階自嘉靖二年以探花及第開始,伺候了嘉靖帝一輩子,對一肚子筋節的皇帝,說實話不怎么打怵。

  但是朱翊鈞的性子他摸不著啊?瞅著針對徐家這兩下,徐階判斷——這皇帝在政治上是個生瓜蛋子,這路數看不懂啊!

  俗話說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徐階不怕嘉靖帝玩花活,就怕朱翊鈞這樣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來莽他啊!到時候皇帝名聲臭了不要緊,俺老徐家被莽死了,找誰哭去?

  因此他立即祭出一輩子百試百靈的法寶,善忍!蔡國熙隆慶三年時不是讓我退田嗎?堅決退!退了田養不起文會,正好也沒人來,老夫不辦了。朝廷不是重申蓄奴之令嗎?仆役也不要了!

  這三招龜息大法使出,老徐家這“受委屈的老功臣”形象就樹立起來了。正如徐階所料,兩河之間,大江上下,徐階這尊老菩薩如同抹了金粉,閃閃發光。不能說萬民敬仰,但說徐家“忍辱為國”的輿論幾乎是一面倒的。

  在大明朝,皇帝說話只能好使一半,這還是強勢的皇帝。另一半話語權在誰手中?清議!徐階心說我都忍成烏龜了,輿論已成鼎沸之勢,皇帝你還有下嘴的地方不成?

  徐階能得善忍之名非為幸致,他的每次忍辱之中都有殺招隱藏。老嚴嵩就是被他用這一招玩死的,臨了還對嚴世蕃對徐階判斷半信半疑,自以為老親家是好哥們。

  嘉靖帝更不用說,徐階在后期,已經完全摸透他的脾氣秉性,順著毛就把自己的事兒辦了。

  這一次也一樣,徐階的退讓之中也有殺招隱藏并自以為得計。見松江和華亭府縣上下都在懵懂之間,他在腹中冷笑,心說民變起來了,一個苛政而致民變罪過誰也跑不了。

  到那時,戴鳳翔昔日參劾海瑞奏章中所言:“求治過急,更張太驟,人情不無少拂”這頂帽子誰戴的住?王以修嗎?他算個什么東西?!

  或言徐階就不怕遺禍子孫?徐階對此是這樣判斷的:徐家在此次退田過程中,老老實實躺倒挨錘,如同砧板上魚肉一般,誰能說個不字?至于將來引發民變——還是朝廷求治過急,更張太驟之故,徐家有何錯處?地都退了,唯一的短板也沒了,皇帝總不能以莫須有來加害他吧!

  而且,徐階這次“以退為進”跟朱翊鈞掰一下手腕子其實也屬無奈之舉。作為江南生絲業的扛把子耕田可以沒有,但桑田沒有了這些豪族誰還聽他家的?開始時仗著昔日名望能頂住自己百年之后,徐家敗落就在轉瞬之間!

  沒奈何只好綿里藏針,刺皇帝一下。面上無比尊重底下玩點花活。既要不損皇帝的面子又要讓皇帝覺得再來咬徐家一口犯不著——這都是對付世宗爺的故智,徐階老得心應手了。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海瑞此時已經全盤猜透了他的如意算盤。

  萬歷二年的三月十六,令徐階大為驚訝的是王以修這個家伙竟然和華亭縣一起開倉放糧了!這沒災沒疫的大春天放糧是什么鬼?還沒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啊,王以修不想過了?

  王以修也是被逼無奈,他已將此間饑民聚集情況上報應天巡撫宋儀望,并按海瑞出的主意,移文蘇松兵備道讓蔡國熙做好彈壓準備。

  然而,再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好獵手。放糧的第二天大量“饑民”即涌入個個放粥點,都是聽到風聲的兩地貧民過來沾光喝粥的。——雖然放給饑民的粥并不好吃但是多點湯水墊墊肚子,給家里也省下了不是?

  王以修沒轍官府根本分不出來哪些是饑民哪些是家里有糧的貧民——只好繼續加大放糧力度。眼瞅著這備災糧下去的速度越來越快王以修和楊瑞云的心也懸的越來越高。

  幸虧應天巡撫宋儀望是個好官,急信回給松江府、華亭縣,告訴他們糧食有的是,這種情況下不要怕糧食損失,以不生民變為第一要務,第一批支援糧食兩萬石已從南京起運,不日就到松江。

  同時,應天巡撫衙門已經移文南京工部,請河道侍郎安排河道官立即到松江招募工役——此為釜底抽薪之法。雙管齊下,松江民變的危險很快就會消弭于無形。

  徐府之中,徐階聽說了王以修和宋儀望的處置辦法,心里知道徐家沒什么好辦法了,只能躺倒挨錘。老人家搖頭苦笑,心說這退田自守對家族也許是個好事——此時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總不能生了氣去打天吧。

  然而,三月二十六日,徐階正在家中躺椅上悠哉讀書的時候,徐璠跌跌撞撞跑進來道:“爹!松江、華亭同時民變!”

  徐階聽了,手中書卷驚得落地,好像白日見了鬼!他不由得上下打量大兒子幾眼,厲聲叫道:“你做了什么?”

  徐璠聽了,氣的臉色通紅道:“爹!你千叮嚀萬囑咐,徐家不可妄動,我能做什么?再說皇帝盯著咱家呢,我又敢做什么,您以為我不知輕重啊?”

  徐階聽了,舒了口氣。但老子的威嚴不能丟,仍斥責道:“你若知道輕重,咱家還能積下犯忌的田畝?我多年前就告訴過你,耕田不要,桑田十萬畝足以!你可倒好!”

  徐璠聽了,雖然心中不以為然,但老爹說話,兒子只有束手靜聽的份兒。兩人正揣摩這民變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徐階的另外兩個兒子徐琨、徐瑛兄弟兩個相伴跑回來了。

  徐琨、徐瑛因徐階之功,得蔭尚寶監。此前徐璠也被蔭太常卿,后來雖然被免罪,但官身沒了。

  兩個弟弟平日雖然草包,但原先對徐璠都很服氣的。直到徐璠被蔡國熙收拾了,這兩個才覺得自己崇拜的大哥不過爾爾。

  兩個氣喘吁吁進家之后,繞過影壁就高聲喊道:“爹、大哥,可算有熱鬧了,縣里民變,饑民正在攻打常平倉呢!”

  話音還沒落呢,正瞧見徐階和徐璠兩個站在堂中,且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們,還有些懷疑之色,他兩個都住了口,不明所以。

  徐階手持木杖指著他兩個道:“我已嚴令你們不得出府,你們去哪里了?”

  徐琨見老父親臉色不太好,忙笑著回道:“錢家大哥兒今天來華亭,約了我們在外面吃了一頓。”

  徐璠聽了,跌腳道:“我已經叮囑過你兩個了,此非常之時,在家讀書不得出門。這也是父親的意思,你們兩個如何不聽?”

  徐瑛撇嘴道:“大哥你說的輕松,這整日讀書,已經讀了好幾個月了,誰能憋得住?再說我們家也走不了舉業,讀個什么書?”

  他的話音才落,他老爹已經走到跟前,那木杖劈頭蓋臉的打將下來。徐階邊打邊罵道:“這是誰家規矩,大哥問話弟弟敢頂嘴?!”

  徐瑛見徐階動怒,連忙跪下,抱著大腿哭。徐璠、徐琨也站不住,都跪下求情。

  徐階打了徐瑛幾下出了氣,又扭頭問徐琨道:“這些日子你們見了誰?都說了什么?”

  徐琨見徐階氣的臉色煞白,終于害怕道:“前幾天董家的大哥兒來過,出去吃了一次酒。再往前,華家、莊家都來過人,見不著父親和大哥,都傳信進來,我們兩個出去接待的。”

  徐階聽了,腦瓜子里嗡嗡作響。壓住幾乎把自己燒焦的怒火,急問道:“你們能接待個屁,借機出去花天酒地了吧!說,和他們說了什么?”

  徐琨見老爹的臉已經不是白色,而是發出青灰之色,嚇得哭出聲道:“也也沒說什么,就說我們家不行了,只能躺倒挨錘。讓他們家自行想辦法,老徐家沒招了。”

  徐階聽了,手氣的直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徐璠心叫苦也,但怕徐階出個三長兩短,連忙起身把住徐階手臂道:“父親不必生氣,弟弟們也沒說什么犯忌的,這般還能被尋出錯兒來不成?您且寬心。”

  徐階聽了,頹然一嘆,兩道眼淚直滾下來。啞聲道:“萬想不到,我徐華亭英明一世,居然生了這么兩個敗家孽種!這這難不成是報應?!”

  徐琨、徐瑛聽了,都嚇呆了。兩個都用求救的目光看著徐璠。徐璠嘆道:“弟弟們糊涂,你們不知,今日松江、華亭一齊民變,必然是董家或者別人家串聯搞出來的,你們和他們吃酒,落在有心人眼中,這黃泥巴落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見老父親身體晃動,氣的好像要暈過去。徐璠肝膽俱裂,連忙喊道:“爹,您是徐家的頂梁柱,主心骨,您可不能倒下啊!”

  還別說,這句話還真的把徐階的魂兒喚回來了。少湖公不愧是經過大風浪的人,老腦瓜兒反應一點不慢:“你速速派徐五、徐六幾個妥當的,穿著破破爛衣服暗中去把饑民引過來,說徐家有糧,讓他們來打徐家!——咱們,收拾細軟趕緊跑吧!”

大熊貓文學    萬歷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