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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解釋

  此時的紫禁城,自江南的情報正雪片似來。朱翊鈞掌權以來,把江南視為改造大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情報部門安排上,共分了三部分。

  一是各處鎮守太監府,李秀山負總責。他自身的職責重心在南京,重點監控南京一派文武的動向和南方政情;二是錦衣衛,和每省設一局不同,錦衣衛在南京還設了中間機構江南總局,統轄整個湖廣、南直隸、應天、蘇松等地情報部門,事無巨細,先在南京匯總,并分門別類的加以分析上報;第三部分,乃是暗子——馮保統管江南六家日升隆,并暗中刺探、干擾士林,掌控輿情并監控各地鎮守太監以及錦衣衛。

  三大情報機構的領導層都互相知道對方,也明知這是皇帝的牽制之法,但都不敢串聯欺瞞——其中涉及的猜疑鏈太長,人員太多。而且皇帝是否還有后手,誰也不知。

  因此朱翊鈞定下了以徐家破江南局之策后,這南方動向的情報三方都報的詳盡。海瑞讓王以修灑人去掌握大族暗中引導民變的證據,簡直是把江南數千錦衣衛的能力瞧的扁了。

  也正如海瑞所說,徐家在此次退田退仆的行動中,是有意為之。

  徐階之為人主政,最善因勢利導。嚴嵩當政期間,他作為閣臣二把手,能利用嚴嵩集團自身的矛盾,以及針對嘉靖帝的脾氣秉性順毛捋,保住朝廷大量元氣和正氣,就是因為其人“善忍”。

  這個“善忍”重心并非是這個“忍”字,而是指徐階善于在自身不利的情況下,利用“退忍”來獲得同情、支持,并將自身劣勢轉化為優勢的能力。兩個字的要點為“善”,善于利用的意思。

  此次朱翊鈞磨刀霍霍,徐階已經感受到了皇帝對徐家滿滿的惡意。若是一般老臣,在面對皇帝這般大勢巍然壓下之時,多數會躺倒任錘,此后做一個滿肚子牢騷、說怪話的厭物罷了。

  但徐階雖然退養悠游林下,但是退思園仍執江南士林之牛耳。徐階利用其家龐大的財力,糾集文人清客,和他一起編輯《世經堂集》等書,并大辦文會,養望于士林。

  偶爾有興致了,他還親自講學。每次要講學的消息傳出,南方士子聞風而景從。這些情況都在馮保、李秀山、錦衣衛等渠道上報的情報中反復提到,朱翊鈞不可能不加以重視。

  徐階是王學門人,陽明公弟子聶豹的再傳。雖然比不得他老師聶豹一生清廉如水,但徐階認為自身功業卻不在老師之下。且自覺得到的王學衣缽,最為正宗,因此大言講學毫不臉紅。

  朱翊鈞倒不是反感講學這種形式,但徐階這種在野的影響力必然成為新政的阻力。因此,徐元春被無端黜落,其實第一層意思是朱翊鈞在警告徐階在家要閉嘴——但是,未能起效,因此才有蔡國熙起復之事。

  讓徐階在南方影響力大的,還因為現在當政的是其門生張居正。雖然兩人的關系并不是像兩人表現在外的那般融洽,史書隱約記了一筆,徐階的下臺,張居正也搞了點小動作。高拱和徐階賦閑在家時,張居正推薦給隆慶帝的,居然是高拱,而非徐階。

  徐階知不知道張居正在搞自己呢?當然知道。但盡管如此,還是將自己的政治勢力全盤移交給張居正,毫不以之為忤。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會用到這位“好學生”。

  果然,在隆慶三年,海瑞、蔡國熙在松江鎩羽而歸,居正與有大力焉。事后,張居正在給徐階的信中表示:“仆在一日,為善類保全一日”。并寫信給松江地方官,要求他們“慰藉”徐階。

  由這些事情可見,在徐階、高拱、張居正的三角關系中,一切都是從政治家的角度出發,而非世人所見的“師生”感情或“潛邸”之誼。

  在隆慶二年,張居正和高拱都認為“甘草國老”施政不能挽救大明日益傾頹的局勢,因此有志一同,一個沖鋒陷陣,一個背地里使絆子,把徐階趕回老家。

  既然徐階回家了,高拱繼續收拾徐階就是張居正所不能容忍的了。因此,戴鳳翔作為徐階留給張居正的走狗之一,能直接參倒海瑞和蔡國熙,張居正的確是居中出了大力。而張居正也利用保徐階這事兒,跟高拱劃出了底線——我的人,你不能動!

  言歸正傳,因為張居正的關系,萬歷年以后,任官帝國南方的,過了江不去退思園看看老首相,這心里也沒底。因此退思園日日高朋滿座,詩賦唱和,真為文壇佳地,高士淵藪。

  這些人帶來的,都是朝廷最新的消息。兩年來,徐階冷眼旁觀朱翊鈞和張居正施政,心中早就給他兩個不知打了多少大叉。嘴上不說,但是“孟浪”、“好大喜功”這些字眼不知道在心里打了多少個來回。

  令徐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帝對他的惡意因何而來?自己所作所為,并無出格。三個兒子不肖,最有能力的徐璠早就被海瑞判罪,雖然沒有真的流放,但此生無緣官場。大孫子念書雖然好,但等徐元春成長起來,徐家在政壇影響力早就風流云散了。

  在此種情況下,皇帝為何要以近乎羞辱的方式對待他這個撥亂反正,扶保隆慶帝順利登基的大功臣?這簡直毫無道理!而且皇帝這一招,看似犀利,其實可笑。在南方士林之中,皇帝近乎人心盡失,一個“非以才取人,昏聵而辱功臣”的帽子戴上了,與皇帝有何好處?

  別說徐階不明白,張居正也不明白。為了老師的家事,張居正和朱翊鈞也鬧起了別扭。畢竟,裝在朱翊鈞肚子里的那篇再造神州的大文章,很多政策現在是無法宣之于口的。而此時的徐階在他看來,連一顆阻路的小石子都算不上!

  但首輔人鬧別扭,既不找他匯報思想,平常工作中也少了那種親密無間,勁往一處使那種爽感。朱翊鈞發現張居正思想出現問題,就不得不安慰張居正,并給出看似合理的解釋。

  萬歷二年年底,借著某次張居正單獨匯報工作的機會。朱翊鈞問他道:“老先生欲丈量天下,行一條鞭法,原打算何時行之?”

  張居正回奏道:“臣欲在萬歷五、六年時行之。其時皇上必然已經大婚親政,且東北開發有成,那時卻當其時也——到那時皇上再整理江南也不遲。”

  朱翊鈞聽了,溫言笑道:“那明年、后年,要用潘季馴治河、治淮、治江,全國大興水利,阻力最大的將在何處?”

  張居正聽了,為之默然。朝廷治河,年年都要支出大筆銀子。除了正常的費用外,治理河道的上下官、差貪污也是頭疼事。另外大量資源要用來贖買豪紳之家,否則好些工程必然干不成——一方面,組織工役需要這些家配合;另一方面,還要防止他們使壞。

  為什么他們要使壞呢?因為全國各大小流域,圩田最多的就是這些豪紳之家。普通小民圩田,官府不認賬,沒有產權的地誰敢種?但豪紳之家不怕,他們經常在朝廷興修水利的時候留一些不必要的閘門甚或故意造一些豆腐渣堤壩,以便于洪水過去了,他們在防洪工程內圩田引水方便。

  朱翊鈞道:“朕非是反對圩田,而是反對在泄洪防汛工程內圩田!你也看了潘季馴的奏報,太湖南部的‘橫塘縱溇’,既能分山洪激流,又能在旱季利用河渠引水灌溉,誠為兩便。”

  “然而,潘季馴還奏報了,胡亂圩田危害也大。以皖江支流西河為例,原本有三處入江口。具體地名朕不記得,現在兩處入江口都圩了田。洪峰來時,若那兩處圩田的壩子潰了——數十萬丁口之地立成澤國!”

  張居正聽了,額頭上汗津津的。聽朱翊鈞繼續道:“現在拿徐家作伐子,因為影響力大!從兩河一直到江南,誰家地最大?誰家影響力最大?只要把這只猴殺了,其他的斗雞還敢叫嗎?都給朕變成鵪鶉,聽潘季馴擺布!”

  朱翊鈞見張居正臉現苦笑,就緩和了口氣。又苦口婆心道:“老先生,朝廷去年賣了天下鹽田,得銀一千六百萬兩——其中三分之一還是朕的銀子。朕不是個昏君,若這些銀子用來修園子,十來年也就敗光了!如今用這一大筆銀子,在全國興修水利,就是要收統籌之效——否則年年打補丁,將伊于胡底?”

  “朕去年沒啟用潘季馴,讓他全面調查時候就反復告誡,要‘大其心’,通盤考慮治淮、治河、治江事,不必考慮成本。估摸著他沒想到朝廷能拿出一千二百萬來治河罷?”張居正聽了,心說我也沒想到。

  朱翊鈞講到此處,又有些激動:“全國大修水利,乃百年大計,凡是阻撓其事的,朕不介意殺個人頭滾滾。江南丑類,不過先打個前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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