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邦寧聽姚弘謨如此說,趕緊回道:“晚生小小書坊,哪有那般能為?老大人言重了。”
姚弘謨從大案上一摞子書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開大小,裝訂質量低劣,扔在地上道:“這岳飛傳可是你家所印?”
馮邦寧彎腰拾起,看了一眼回道:“回老大人,這是岳飛傳第十六冊,是小的書坊所印,不敢誨淫誨盜,都是正經文字。”
姚弘謨冷笑道:“如今這士林鼓噪,帖子雪片似來。都說你家印書坊踐踏斯文,老夫買來看一看,確是的評。”
原來這去年開業的清流印書坊,雖然也做雕版,印些經史子集、考試卷子、詩集詞話等,但只用來充門面。
主營業務竟然是用活字印刷出來的口袋書。馮邦寧將南京城沒飯吃的冬烘拉攏了一批,給出大綱要旨,專門寫供給說書人的評話。
說書人又叫博君人,博君一笑的意思。這職業起源于宋代,是一種口頭講說的表演藝術形式,開始時各地說書人用自己地區的方言講故事,所用多為神志鬼怪、孝子賢孫、貞潔烈婦等等勸人向善的小故事,中間雜以唱曲兒,故事長篇的極少。
發展明中后期時,各地已經有了專業說書人,不再唱曲。但說書內容仍以短篇、中篇居多。就算說三分(三國)和講西游的,多是截取一段,沒有長篇演繹的。長篇評書、評話的形成大致在明末,大成應在清末民國時期。
這清流印書坊開業后,組織一些人短時間內寫出了一堆楊家將、岳飛傳、明英烈等等十幾部長篇評話的——開頭。半句詩詞歌賦也無,都是白話寫就,薄薄數十頁,僅有五六回,免費送給南京的說書人用。
結果沒幾日功夫,滿南京城轟動了。說書人個個熱淚盈眶,這清流印書坊真是咱說書人的活祖宗,這些評話太受歡迎了!酒樓茶肆紛紛開高工錢不說,那賞錢也如雨打荷花,說書人一天收入頂上過去五六天。
這聽書的也轟動了。這些評話情節緊張刺激,大多數上來就是一個高潮,不像市面上流行的小說、詞話,故事溫吞水一般不疼不癢,而且滿篇沒用的辭藻詩詞,干貨還沒有作者賣弄的多。總而言之,一個大四個叉——爽啊,聽完一段根本停不下來!
有把那前五六回聽了好幾遍的,都想知道下一集。互相一打聽,清流印書坊有續集賣。個個紛至沓來,險些把書坊門臉擠破。
馮邦寧按照馮保的吩咐,走的是薄利多銷的路子。那印出來的評話錯別字雖然不多,但紙張非常粗劣,油墨散發的異味沖鼻子,封面裝訂更不用提。
雖然與主流印書坊印出來的大異其趣,但是便宜啊!一本岳飛傳第二集五文錢,十文錢就加插圖活頁。雖然字數不多,章回有限,仍洛陽紙貴。甚至還催生出大明第一批黃牛黨,有人居然拿一錢銀子買黃牛手里的續集,就為了先睹為快。
清流印書坊一炮而紅,各印書坊看著眼熱,不免打起小算盤。春節前后,市面上就出現盜版。搞笑的是,這盜版書的印刷質量比原版不知道高出多少,盡管價格貴些,但是斯文人還是愿意買盜版的干凈書——簡稱“凈本”,而不買原版的“毛本”。
可惜盜版出來沒幾天,這些書坊同遭厄運,要么被按察司以賣小黃書理由查封,要么被地痞無賴騷擾,甚至還有糟了火災的,個個損失慘重。
這下大明南方出版業都知道清流印書坊來頭大,惹不得,只能看著眼饞,再不敢伸手。
南京為帝國南方輻輳之地,經濟、文化和政治中心。這印書坊扎根南京,不知靠著誰的路子,竟然在兩個月內將銷售渠道鋪遍大江南北,最遠的竟然賣到廣西、福建等地,姚弘謨聽說這馮東家每天搬銀子到搬到骨軟手麻。
這印書坊和主流印書坊走的不同路子,那些印書坊雖然眼紅,但不傷根本。評話出來后,砸的卻是好多南京讀書人的飯碗。這些人舉業不成,要么做婚喪嫁娶的司儀清客賺些外快,要么寫詞話、小說給印書坊借以牟利。這市場被清流印書坊一沖,誰還看那些所謂詞句高雅,佶屈聱牙的作品。
各家書坊被清流書坊的手段嚇阻,不敢反抗。這些讀書人卻沒什么顧忌,不免呼朋引伴,將清流書坊視作仇讎。
先是在各類文會中大加指斥,說些清流書坊印的書“有辱斯文,腥膻滿紙,只配賣給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等等言辭。
時間一長,南京幾個沽名釣譽、賣法養交的所謂生員“領袖”也開始注意到此事。他們找到馮邦寧,個個鼻孔朝天,要讓清流書坊贊助些“文會”之資。馮邦寧哪里能把他們放在眼里,險些把他們扔出去。
其實,馮邦寧以往被奉承慣了,還真是不知道這些讀書人的厲害。明中后期,大量的讀書人已經變質為“文氓”。他們呼朋引伴,結為黨羽;捏造歌謠、興滅詞訟。以直言論天下利病自詡,虛談要譽;以奔趨謗議為良圖,威脅縣官。在公門之內、士林之中,形成了絕大一股勢力。
因為他們把持著學校管理和士林評議,而“文教”作為地方官考核非常靠前的一條,所以官員輕易不敢得罪他們,免得被他們搞臭名聲——結果惡性循環,有些小地方甚至被這些人把持了地方政權,地方官要么做傀儡,要么和他們同流合污,沆瀣一氣。
這些人見書坊沒將他們放在眼里,哪能輕輕放過?不免鼓動清議,沒本事的將揭帖到處亂貼,有本事的將片子和狀紙到處亂投。先是應天府、繼而南京刑部,都被馮保按住了。
姚弘謨此人和南方士林來往較多,最近聽到不少風聲。他本以清流自詡,對印刷、文化業關注較多,算是南京城內高官里邊和這幫人接觸多的。故而收到不少請托,讓他幫忙收拾清流書坊。
但他那時候在太常寺,這出版業不歸他管。在不同場合鞭撻了清流書坊幾句,也未起作用。后來,不知為何,竟然被尋了小過,參奏一本,降了半級——此時他還不知道是誰要收拾他。
他到了國子監后,事情已經發展到國子監里面的不少監生領袖鼓噪鬧事,要讓地方查封清流書坊。應天府移文過來,請他嚴加管束,不許學生騷擾地方,囑托公事。
姚弘謨見了移文,氣個半死。自己跑到應天府理論,意圖給國子監學員張目。應天府尹楊成原為廣西布政使,哪里瞧得起他,打了幾個哈給而已。
姚弘謨不得要領,只能生悶氣。結果沒幾天功夫,李秀山的信就到了,說的很客氣,就是讓馮邦寧來見見他,請他給個面子撥冗相見。姚弘謨這才知道這清流書坊是李秀山罩著的,聯系到自身降級之事,直抽涼氣。
姚弘謨想自己去見李秀山解釋,一是李秀山未必見他;二是被人看到自己結交中宦,他清流的臉還要不要了。沒奈何,只能以四品之尊見馮邦寧,想借機點他幾句,把自己以前打壓清流書坊的篇兒翻過去。
馮邦寧已知這幫人厲害,兼之被馮保罵了幾句,所以姿態擺的極低。磕頭響不說,剛才姚弘謨擺架子把書扔在地上,他也都生受了。
此時聽姚弘謨評價岳飛傳有辱斯文,馮邦寧聞言干笑道:“大人的評。小的沒讀幾天書,只是喜聞樂見些快意恩仇之事,故而這書編的俗了些。”
姚弘謨聽了“快意恩仇”四個字,忙把自己身上的酸氣和架子通通收了。半傾身子,溫言笑道:“好個‘快意恩仇’,馮東家說的甚好。本官雖然是讀書人,行俠仗義,慷慨悲歌之士吾也甚神往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