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三年八月初,北運河的漕糧轉運工作告一段落,終于騰出了運力運走環張家灣扎營的勤王軍隊。
在這件事中,出力最大的是通州當地官員。
不得不如此。
因為張家灣乃至通州城這十幾里范圍內已經成了一個群魔亂舞之地。
兩地城內打架的、喝酒的、強買強賣、當街調戲婦女的,每天數十起;
鄉村百姓更不堪其擾,也進城喊冤。不是這家雞丟了,就是那家牛不見了,時日一久,這些當兵的干脆明火執仗,直接破門而入,除了人不吃,但凡牲畜通通拉走,就連狗…
當然,當兵的也給錢,比如一頭兩百斤的大肥豬50文,鴨10文、雞10文,狗老叫尤其可恨,5文。
通州衙門外,每天都要排起長長的告狀隊伍。
可知州老爺能怎么辦?
被允許在這里等船的隊伍,都是大萌的勤王之軍,仗著身有大功,驕橫不可一世。
面對上萬的驕兵悍將,知州起先還硬氣了一把,要派出衙役當街捕人。但命令下達后,衙役們慫了。畢竟人家是不吃皇糧的編外人員,欺負欺負老百姓行,與軍隊對上送命絕對不行!
因此,知州只能在后堂長吁短嘆,完了便天天去催促漕運分司。
便是在這種“無心插柳”之下,川軍于八月初二登上了漕船。
葉宰和李唯輔、王之臨齊至船尾,回望張家灣里飄蕩的糧船。
“君杰,行之,你們說袁都督入順天后守這里到底是對是錯?”
王之臨道:“當然有錯,皇帝命他堵住東虜入京之路,他卻置之不理,膽小怯戰,跑這兒來真是不知所謂。”
葉宰不置可否,轉眼望向李唯輔。
李唯輔沉吟道:“也不算錯,袁都督屯兵張家灣,向南威脅河西務還是有眼光的。行之,你看這北運河里千帆競流,當可知岸上轉運倉里該有多少糧食?”
“嘶…”王之臨一點也不蠢,瞬間反應過來,“袁崇煥是想保住糧食,讓東虜不能就食當地,早日糧盡退兵?”
“是這個道理。”李唯輔拈須而笑。
“但是,袁都督忘記了正治,忘記了人心向背。”葉宰突然插言,接著頗為激動地揮手道:“第一,在去年那個時候,守衛京城、保護皇帝才是最重要的正治任務;第二,擁軍不發,任由東虜肆虐京畿。北運河糧倉他的確保住了,但千千萬萬老百姓卻因此遭了災…”
葉宰最后總結道:“袁都督懂軍事卻不懂正治,所以,他難逃一劫。”
李唯輔點頭,望向葉宰的目光中透出一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慈祥意味。
王之臨卻不同意,反駁道:“五年平遼,哼哼,此乃欺君大罪!”
葉宰道:“行之,你想想,軍中不就經常這樣嗎?就五月打遵化時,秦翼明防守南門,他是不是說過‘放東虜一兵一卒出城,提頭來見!’可事后,你見我斬他了嗎?
所以啊,這些都是軍中的套路,立軍令者主要就起個表達戰心的意思。
只不過袁都督可能在軍中呆久了,居然把這個套路用在了皇帝身上。皇帝大度還好,一笑而過。要不呢?我們如今的皇帝,可是能忍著吐親自點驗腦殼滴!”
王之臨本想反駁,但想起自己在軍中的經歷,也覺得葉宰的話沒說錯,遂放過這個話題:“他還有個大罪,擅殺毛文龍!”
“唉…”葉宰喟然道:“擅殺毛總兵是他錯了。所以我說他只懂軍事呢,他無非是看毛文龍不聽話,又心急給皇帝吹下五年平遼的牛,便想馬上統一事權以對東虜。
可這手法…嗐,太糙!依他當時的受寵程度,寫封密奏,皇帝是有可能同意的。”
“賣糧給東虜呢?”
“我浧清一下,他不是賣糧給東虜,而是賣糧給北虜,只不過北虜又給了東虜。話又說回到他只有軍事眼光了。他的目的很簡單,拉北虜打東虜。就是太過一廂情愿了,沒有實際情況實際分析。人家都穿一條褲子了,還賣糧,真是腦殼有病。”
“私下議和。”
“也許是敷衍,緩兵之計?”
“放東虜入關。”
“行之,你這是欲加之罪。你也是跟著去了薊鎮的,當知當地形勢。袁都督是薊遼督師,兼督登萊,他的防守重點在遼西和登萊、遼南。可東虜走的哪兒?繞過燕山,從薊鎮破口。這里是誰的防區?劉策,他才是薊遼總督!
“呃…逃回來的太監說,他和洪太密謀顛覆京師呢?”
“嘁,這你也信。東虜兵法奉三國演義為圭臬,蔣干盜書你看過沒有?”
王之臨這下沒話說了,兩眼中精光閃閃盯著葉宰,半晌后說道:“良臣,我怎么覺得你在給袁崇煥叫屈呢?”
“行之慎言!”旁邊笑吟吟看兩個辯論的李唯輔馬上變臉,聲色俱厲道。
葉宰也搖頭,道:“袁崇煥好大言、欺騙皇帝是確鑿無疑的,但說他謀反是過了。我認為免官、流放都可以,不至于死。”
李唯輔擺擺手,嘆道:“你倆別說了。袁都督是死是活與我們無關,先顧好自己吧。”
“唉…”
葉宰和王之臨齊齊嘆氣,各自無言。
王之臨想起了接下來要去的建昌。葉宰卻還在想袁宗煥。
袁宗煥一死,東虜少了個勁敵,朝廷少了個熟知虜情的大臣,關寧軍無人可制,最終發展為事實上的軍閥。
也不知,這種情況對大萌來說是好是壞?
滾滾河水向南流,三人說話間過了河西務。河水又將船隊送過德州、臨清、至微山湖分岔轉向東南。
至宿遷,船隊收到了北方來的消息,袁崇煥被判決凌遲,聽說割了3543刀,京城百姓爭相競賣其肉,咒啖之!
葉宰與李唯輔、王之臨當時正在吃飯,頓時就覺得碗里的燒雞公不香了,嘆著氣回了自己的船艙。
忽忽數日,大軍抵達鎮江,本來打算繼續坐船西去,但南兵部再次推諉。
“沒船,自己想辦法。”
“什么,勤王?你們在北方,我們在南方看不見,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真有功?”
“看清楚了,這里是南京,有太祖爺的孝陵,有鎮守太監,有魏國公等勛戚,輪不到你們撒野!”
葉宰無奈找來隨船的印子錢監督,問:“老兄,你們在南京有沒有分號?”
那監督皺眉道:“你還想借?”
葉宰攤手道:“你也看到了南京的情況,沒船吶。江南全是山,走回去都啥時候了?你也想早點收錢吧?不如再借點給我,讓我好買點船。”
“就不能租嗎?南京幾家船行與我們錢莊有生意往來,我去說說應該沒問題。”
“呃…上北京前其實我們有船,可進不去運河,我就下令在南京發賣了。那可是國有…衛所財產,我要填上的。”
“你!兵備當真是…當真是不拘小節。好吧,你還要借多少?”
“你看三萬兩如何?”
“不可能!”監督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不慎碰翻了茶碗,道:“你要多少只船,我去給你買。事后再折算進你的借款。放心,船價只會比你們自己買低!”
葉宰遺憾地咂吧下嘴,心說當“負翁”看來不行了,遂出聲道:“好吧,就依你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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