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信息的傳播受限于交通,并不算效率。但也正因為這樣,反而愈顯得人們八卦。
鄰里之間,家長里短、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反復說。而聽的人也如同小劇場里的老觀眾一般,并不覺得膩。就如同七八十年代站在村口嗑瓜子的婦女,并不是就那么喜歡說閑話,只是因為無聊。
沒有電視,沒有網絡,就這點八卦可能還是上個月那誰誰家的誰誰走親戚時回來說的。升斗小民們既聽不懂也不關心國家大事,自己知道的就這點兒東西,不聊這些還能聊什么呢?
所以一旦誰家出了點新鮮事,總要被鄉親們叨咕許久。誰要是在古代成了網紅,那真是能紅一輩子的。
當然,這是在自然情況下。還有些事的傳播,是非自然的。
下午在鸛雀樓發生的事,當晚就在永濟郡城瘋傳開來,成為百姓商賈們茶余飯后新的談資,并且極其迅速的向周邊縣城擴散。
李建成為了老李家新晉詩人的名氣,可是不遺余力的推波助瀾,連他老子信中的告誡都顧不得了。派出去的門客家丁直接化身說書人,把李三郎怒斥腐儒,拈手成詩說的跟親眼看到一樣。最后搞的就連路邊撒尿活泥巴玩的小屁娃,都能搖頭晃腦的來上一句“白日依山盡”。
至于會不會得罪王氏,李建成并不在意。
這就跟開始王勣也不擔心欺負了李大德會得罪李氏是一個道理。詩文比不過人家,是自己本事不夠,怨不得任何人。
猗氏,原為北周郡治,如今屬蒲州轄縣,以盛產蘋果聞名。
這個時候的蘋果還叫“蘋婆”,傳自西域。口感和造型與后世的蘋果相差甚遠,屬于綿蘋果的類型。有點兒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意思。
所以李大德才說他更喜歡哈密瓜。
因為東有涑水所阻,西邊又有黃河天險,所以河東難民涌入的氣氛并沒有影響到這里。正值豐年收割,縣城周邊人車來往,比以往要熱鬧。
中午時分,隨著一支收蘋婆的商隊到來,一則八卦就迅速在城中傳開。
“…卻見那李公子仰天一笑,朗聲道:‘作詩于某便如那拈花取物,有何難?’說著,只見手指在身前一拈,出口便成詩!那王氏才子聽聞,訥訥不言,竟是被懾得說不出話了!”
縣城一家酒樓的大堂里,一個身穿窄袖胡衣的漢子唾沫橫飛,正與同桌之人講述聽來的八卦。
旁邊一桌似乎是和他們認識的,聞言就呲著牙冷笑,一臉不屑。
“屈老三,你這廝又是從哪聽來的閑言,也太夸張了吧!到底是什么詩,能唬得人不敢說話?那王氏的大才子某知道,都出名多少年了也未見有人作詩比得上他。這李公子又是何人?”
“怎地?某還能騙你們不成!”名叫屈老三的漢子雙眼一瞪,拍著桌子憤憤道:“這可是某表弟他大舅兄家二兒媳的妹妹的小姑子在鸛雀樓親眼所見!那李公子諱玄霸字大德,乃是唐國公府上三公子,某可沒有半句虛言!”
“切,某還不知道你屈老三,半兩黃燙下肚,黑的便能說成是白的!”
眼見對方還是不信,屈老三當場就急了,直接站起身來,怒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對方搖頭笑道:“若要令某信服,除非某親耳聽到那李公子作的詩!若是你屈老三能背誦出來,某便信你!今日這酒水錢,某替你付了!”
“這可是你說的!”屈老三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大喜,一揚脖子就要背詩。
“慢著!”
這個時候卻見對方又攔住了他,手指虛點著笑道:“你還沒說,若是這詩背不下來,或者你用那別處聽來的糊弄俺們,又該如何?”
“那…那今日這樓里的食客,酒錢便都算某的!”
屈老三把胸脯拍的啪啪作響,豪爽的話語頓時博得周圍人喝彩。許多原本不認識的人,也都看了過來,反倒很是期待這貨背不出來時能白喝一頓酒。
至于這兩人到底是真杠上了,還是在演雙簧,很重要么?
“哼,聽好了!好叫你這土包子知曉什么是雅言名句!”屈老三干脆走出位置站在寬敞處,擰著眉毛回憶了一下,隨即朗聲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
“就完了?”
左近的食客們呆愣愣的看著他,表情透著茫然,似乎還在等他的下文。卻見他很干脆的點點頭,攤手道:“嗯,完了!”
“嘶,這詩…”另有瞧熱鬧的人咂咂嘴,有些疑惑的說道:“聽著倒是直白,比其他人做的酸詞易懂許多。可這便能讓那王家的才子說不出話來?”
“這某便不知了,反正某是這么聽說的!”屈老三撇著嘴回到座位,卻是扯住之前鄰桌那人的胳膊道:“吶,某可是把這詩背過了,等下記得替某付酒錢!”
而之前說話之人仍舊一臉疑惑:“咋就說不出話?這詩,聽著一般啊…”
李大德絕對想不到,他昨天才給別人的評語,轉天就回到了他自己頭上。這個時代等閑接觸不到書本的百姓,對意境直白的千古名句其實是不感冒的,反倒覺得“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這樣聽無數遍也記不住的句子更高大上些。
便在這時,卻見二樓一個頭戴綴珠冠,身穿青色束服的青年自樓梯而下,毫不客氣的冷哼道:“本是大氣磅礴的詩句,在爾等凡俗之人的口中卻是雞同鴨講,暴殄天物!”
“原來是裴公子當面!”
大堂中有認識這青年的,急忙起身行禮。不認識的一聽說他姓裴,也低聲和左右相詢。
這青年正是聞喜裴氏洗馬房在蒲州的旁支子弟裴大同。在猗氏地界算得上是地頭蛇,也難怪開口就敢教訓一屋子人。
“裴公子,聽聞尊兄當時也在場,不知這屈老三所言是真的嗎?莫不是小子騙酒喝吧?”被指著臉說是凡俗之人,眾人也不計較。有好事的漢子便高叫一聲,惹的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哼,自然是真的!”
裴大同哼道:“我族兄與那李三郎交好,二人在鸛雀樓把酒言歡。他還當場潑墨,另做了一首詩,卻非爾等所知了!”
說著便一邊帶著眾家丁往下走,一邊負手吟誦道:“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哎,李三郎才德兼備,吾輩嘆服之啊!掌柜的,今日這酒水算我裴某人請了!”
話音落下,身后便有人丟過去一串錢。而那裴大同已是走向門外,只留給眾人一個瀟灑的背影。
“裴公子豪氣無雙!”
“原來那李公子還另有詩作?”
“俺覺得比剛才那首好…”
一樓的氣氛轟然熱烈起來,眾人又有了新的談資,便呼喝著讓小二趕緊上酒云云。
角落里,一個頭戴斗笠,腰墜橫刀的漢子收回了看向裴大同的目光,隨后端起面前的酒碗,默默的喝了一口,眉頭卻皺了起來。
眾人關心的只是李玄霸與王勣比作詩的八卦,偶有贊他為永濟難民謀出路的義舉,但李密卻是想得更多。
昨日永濟發生的事,今日便傳到了猗氏,其中定然有人推波助瀾。看裴大同的態度便知一二。如果說柳氏、裴氏這些大族都已站在了李玄霸那邊,想在河東聯絡世家搞事的成功性已經不高了。
“王勣…龍門王氏…”
李密皺眉思考了一會兒,一想到八卦里的某人是那李元吉的哥哥,便冷哼了一聲,嘴里的酒頓時不香了。
什么破酒!難喝!
“哐啷~~!”
還剩半口的酒碗在桌面上打著轉,飲酒之人卻已然起身,扶著斗笠走向門外。
嗯,沒給錢。
趕過來收拾桌子的店小二看了看他那窮酸的背影,白眼恨不能翻到腦門上去。
李密卻是不在乎。
結賬是不可能結賬的,那姓裴的不是說了請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