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暉落日下,從祭月山半山腰處高臺處一直向下到山腳下那片廣闊平原的邊緣,一片寂靜。
明明或站或跪著數以十萬幾的身影,然而此刻卻無人言語。
若是不知情之人瞧見這一幕,還以為此刻場上的所有人是在仰首欣賞前方落日黃昏的美景,說不得也會好奇的踮腳去張望…
有一個全身上下從頭巾到靴子都是綠油油的抱劍漢子,在全場萬籟俱寂之中,帶著身后那個平靜的俊俏少女,一路登山,來到了半山腰的高臺前。
二人身后,十數萬大離百姓噤若寒蟬,豆蔻等弦樂離女還有禁軍將領沉默無言。
大司樂木槿與賢王李明義皆停立在原地臺階上,在某道籠罩山上山下的二品武夫氣息威勢下,他們的身子絲毫不敢動彈,面上的表情,卻一個比一個精彩。
只有直面前方這股恐怖氣息的二人,才知道一個二品武夫意味著什么。
前方那個閑庭散步的抱劍漢子,似是連莊稼漢都不如的體型身段里,卻是蘊藏著一副堪比莽荒巨獸般的恐怖氣血體魄。
這個穿著惹人發笑綠衣服的漢子可以在三息之內,‘一步’跨至祭月山方圓十里內任意一處地方,宛若閃現出現在場上任何人的身旁,能隨手摘下那人腦袋,在手里輕拋。
三息,只要三息。
這個時間的給出,還是參照了此時場上修為武力最強的他們,是以一個金丹境道修與一個四品武夫為對象,推算出來的,若是換成場上其他人,時間還能更短。
而若是綠衣漢子心情不好,想要殺死現在場上的所有人,那么…只需半炷香不到,并且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這就是離鯤鵬武夫只有兩步之遙的二品武夫的恐怖統治力!
若是放在戰場上,不管是山上山下的戰場,那便是一臺真正的殺人機器,同階以下,誰遇誰死,也只有同品的武夫才能攔住他!
此時,僵立臺階上的木槿臉上的神色驚急不已,李明義則是表情僵硬,他睜大的眼睛中,猶帶著不可思議與顫栗之色…
此刻在身后的無數道復雜目光跟隨下,漢子與少女置若罔聞,一路暢通無阻的走到了半山腰的高臺前。
全場只有他們二人在移動,受萬眾矚目。
而眼下在無人再敢阻攔的情況下,趙芊兒與李白的前方,便只有一人了。
獨孤蟬衣后背有些濕冷,早已浸濕了一背的冷汗。
然而專屬于大離太后的這一身鳳袍禮服,雖然裝飾繁瑣沉重悶熱,但是在設計之初卻很好的考慮到了穿著者的身份地位與可能穿著的場合,在里面貼心的準備了一件吸汗的貼身小衣。
于是此時,這個往日讓獨孤蟬衣私下暗啐惱人與多此一舉的設計,很好的拯救了外面的禮服,浸濕一背的冷汗只打濕了貼身小衣,未讓外面的鳳袍禮服有絲毫異樣痕跡。
高臺上的小皇帝、張會之還有一眾官員權貴們看著最前方那個女子依舊挺拔不動的裙擺拖地的背影,不少官員不由的略微松下些氣,心里只道幸好有沉著大氣的太后娘娘在,情況應該或許大概還沒到最糟…
然而只有獨孤蟬衣自己知道,她此時直面下方不速登山者是何心境與感受。
趙芊兒與李白筆直走來。
獨孤蟬衣硬著頭皮,頂著那武夫的莫名威壓走上前去,站在高臺眾人的最前方。
她是大離太后,幼帝還未成年,她便是代表著大離最高的皇權,面對眼前情況,不能怯弱,至少表面上得頂住。
看著下方越來越近的綠衣漢子和俊俏少女,獨孤蟬衣此刻心里十分懊惱與后悔,同時忍不住的浮現出某個年輕儒生抬首是嘴角噙笑人畜無害的畫面。
哀家信了你的邪!什么二人那日的私下恩怨一筆勾銷,什么封禪大禮結束之后就直接返回書院不想理會大離之事,什么累了不來參加慶祝典禮…你分明就是所圖甚大…
獨孤蟬衣眼神忍不住有點哀怨委屈。
其實也不怪她如此多想。
獨孤蟬衣并不知道短短的一下午內在不遠處的某座竹林小院和皇陵宮殿里所發生的那些驚奇事件,也不知道趙戎其實并不是一個野心與色心一樣大…不對,是這兩種心都沒有的隨心之人。
眼下她見趙戎派來了他手下的隨從漢子和貼身丫鬟竟直接震懾住全場,這行為與氣勢幾乎與逼宮沒什么兩樣。
這就好比是一家富戶,請來的客人不僅不走,還在富戶舉行宴會的時候,直接派來了兩位仆從,大刺刺走進宴會,威懾全場,喧賓奪主…
特別是在權力欲與掌控欲極強的獨孤蟬衣眼里,這不是示威是什么?趙戎這是想做大離的幕后太上皇想大搖大擺的騎在她頭上摁喂并濕,而且說不得他直接更進一步,還想替死去的大離先帝好好照顧下她們這對孤兒寡母…
而眼下,讓獨孤蟬衣更意想不到的是,原先她絲毫沒在意過的趙戎身旁隨從之中,竟然有一位武道二品的存在!
她原以為趙戎也就普通山下王朝權貴家族出身,除了林麓書院封禪學子的身份可以借用書院威勢外,并沒有什么值得她關注的地方,當下她也只是暫時的有求于人。
然而眼下,從他手下竟然靜悄悄走出了一位二品武夫,比擬元嬰境大能的存在!
某位敏感多疑的絕色太后此時紅唇被咬的發白。
繞是她沒來大離之前所在的那個位置與權勢都極高的地方,面對一位元嬰境大能,她也得停步尊敬的點頭喊一聲…鬼知道他到底是何隱秘尊貴的身份…這是他的護道者?
此刻高臺上,獨自走上前去的獨孤蟬衣壓制住了回頭看向祭月山頂的沖動。
那位“王”已經帶人走了,當下短時間內只能她一人孤身應對這局勢。
正咬唇的獨孤蟬衣,在眾人視野里背影挺立的走下了高臺,
她銀牙放過了紅唇,臉上擠出些笑容,主動迎了上去。
“這位…閣下,還有芊兒姑娘。”
她加快腳步,來到李白與趙芊兒身前十步處,前者的稱呼用了敬稱,她實在不知道他姓什么。
而后者,往日里對于無法使用之人與小人物都漫不經心的她此時記憶力出奇的好,想起了趙戎曾喚過的名字。
獨孤蟬衣笑容典雅,適當得體的施了一記曲膝禮,“哀家與陛下剛準備去親自請趙先生與您們二位,晚上的酒宴,可萬萬不能沒了趙先生的參與…”
這時,她正說著似是察覺到了什么,女子矜持微笑著,略歪頭,瞧了眼趙芊兒二人的身后,“…咦,趙先生呢?”
李白的目光從高臺處某道低頭的身影上收回,沒有回答,他轉頭看了眼趙芊兒。
少女腳步絲毫不停,直接超過了身旁的漢子。
她提著一把雷霆纏繞的纖細紫劍,走到笑容尷尬的獨孤蟬衣身前,輕聲:
“滾開。”
獨孤蟬衣:“……”
全場眾人:“……”
一陣壓制不住的嘩然聲起,然后又像是反應過來,氣氛又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獨孤蟬衣后還保持著微微啊嘴的動作。
叫她…滾…開…?
面對某人身旁少女丫鬟的命令,這位大離最尊貴女子的面色先是轉白,再是泛紅,旋即似是有血往她臉上涌,面色通紅無比,嘴皮子顫栗。
可是再然后,她似是又在惱羞氣急之中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面頰血紅的臉上露出愣神之色。
讓哀家滾開!他們不是沖哀家來的?他們要干嘛…
幾息之間,獨孤蟬衣反應過來,感覺她似是抓住了什么重要關鍵點,只是此時外表平靜到可怕的趙芊兒并沒有給她繼續思考的機會。
提劍少女步履片刻不停,筆直前進,朝身前的大離太后撞去,后者表情驟變,慌忙的身子一偏,堪堪給少女讓出了道來,她自己卻差點踩到裙擺,給腳崴跌倒。
趙芊兒看也沒看這個戎兒哥往日恭敬行禮的女子,不當回事,直接越過了她,拾階上臺,李白抱劍跟上…
獨孤蟬衣也來不及暗惱生氣,此刻她和全場其他所有好奇之人一樣,一齊怔怔轉頭,目光一刻不停的追隨李白二人的背影。
高臺上,此前還欣慰有太后頂著的一種文武百官們倏然一驚,連忙四散退讓,給那個似是瞄準了某個方向筆直而來的少女讓來道路。
人群后側的小皇帝李望闕見狀,也下意識后撤幾步,“張先生,咱們還是讓讓…”
龍袍少年頭也不回道,然而走了幾步,余光發現后面的張先生低著頭,似是被嚇傻在了原地不敢動彈,而他們前方的人群已經分開,那位不知為何氣勢洶洶的芊兒姐姐正好朝這個方向大步走來。
“趙先生!別不動啊。”
李望闕不疑有他,有些著急的掙來了身旁正牽他走的弦月離女的手,轉身回頭,跑去想拉“呆立住”的張會之的袖子。
然而這單純的少年剛抓住張會之的袖子,準備拉開他時,卻發現身后原本嘈雜的氣氛突然寂靜了下來。
李望闕回頭看去,嚇的一跳。
身后是那位芊兒姐!
趙芊兒手提一柄蟄雷,在這對師生的身前停步。
少女一路登山至此,沒有低頭去看二人間的龍袍少年,目光平視張會之。
“又見面了。”
二人在竹林小院分別,眼下在這種場合再次見面。
她頓了頓,點頭認真:
“我夫君呢。”
語氣冷冷陳述。
張會之低著頭,看不見面色,垂下的兩只袖子里的手微顫著。
二人間被忽略的龍袍少年,轉頭分別看了看左右的少女與先生。
和此時在場所有人表情一樣,少年臉上也浮現出一些困惑神色。
臺下凝眉的獨孤蟬衣看見了李望闕的位置,心頭疑惑之余,也有些不安,猶豫片刻,她還是放輕腳步的走上臺,準備把李望闕拉開。
然而下一秒,欲上前的獨孤蟬衣便感覺眼前一暗。
四面射來的明亮天光消失不見,似是一座明室突然吹滅燈火。
她嚇的定睛一看,不知何時起,身前竟然是出現一片紫霧,它像是塊幕布遮住了一切視野!
而在這塊“幕布”內…正有一柄飛劍靜靜懸浮。
劍尖指她,就在眉前。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有漫天紫氣憑空出現,籠罩整座祭月山。
“叮鈴鐺…”某道清脆聲傳徹全場。
此刻此時,獨孤蟬衣,木槿,李明義…祭月山上的所有離人,每一人眉眼前皆有一柄各異飛劍懸浮。
無人可前邁半步。
紫氣之中,有女子跌跌撞撞趕來,落魄失魂上臺。
她的腰間白玉,撞的叮鈴聲作響。
她的秋水眼眸,哭的淚痣都欲落。
她的哭啞嗓音,冷的刺穿眾人心。
“我夫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