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隔了很長很長時間,哪怕當初那座坐落于公爵府西南角的,公爵府之人連一塊牌匾都懶得掛的棄嬰院的廢棄大堂,早已落滿了很厚很厚的塵埃。
哪怕當年那些站在大堂上等待命運擲骰子的棄嬰丫鬟們已經各有各的緣法,塵埃落定。
有的人依舊在公爵府內做端茶倒水的下等奴婢,有的人機靈細心混成了府內照顧主子的上等丫鬟,有的人福緣不淺被趙氏子弟納為妾室翻身為主。
也有的人平平淡淡贖身離府,嫁了個平平凡凡的人家,柴米油鹽。
但是還有的人,注定不同,似乎本就是折翼的鳳凰,與燕雀螻蟻本不為伍,苦難與疼痛,寒冷與饑餓不是埋葬她的墳墓,而是歡騰她誕生的涅槃的火焰。
浴火而出,注定要展翅高飛扶搖而上,翻轉云霄,鳳鳴九天,將一切凡鳥拋之身下,不再回看一眼。
只是,哪怕上面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這些記憶也被眾人掃進了鋪滿灰塵的角落。
但是對于某個小丫頭來說,卻是依舊恍如昨日…
當年的那個棄嬰院早早的就被取消了。
所有人,包括各房管事、待選的棄嬰丫鬟們幾乎都忘記了那一日陽光明媚的上午,被擋在人群后方,卷縮著身子臟臟兮兮小臉劃花的小小丫頭,也不知道她當時小臉上的燦爛笑顏。
也忘記那個春日的上午所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直到多年以后,她與四房那個二小姐在外面修行時的所做之事一次次的傳回公爵府內。
府內一次次的歡騰如節日,楚皇的賞賜圣旨一次次的送入公爵府,前來拜訪的大楚皇親權貴們,也一次次笑臉步輕的邁入公爵府的側門。
那位性子冷清高傲的二小姐身畔,與她一樣傳奇的某個苗條芊芊的小小丫鬟,成了僅次于二小姐的存在,成為了公爵府的趙氏子弟們殷勤巴結的對象,紛紛熱情打探,仰視幻想。
同時,這個全府人都知道喜歡秋千的‘小小丫鬟’,也成為了公爵府內的其他卑賤丫鬟們心中無比艷羨的大人物,藏在心底的榜樣,日日夜夜睡前的幻想。
府內也多了很多很多的秋千,隨處可見。
也是直到這時,所有當年親身經歷過那個棄嬰院上午選婢的人,才后知后覺的恍恍大悟,原來曾經竟有過如此交集,隨后其中不少人便是忍不住搖頭感嘆,如此人物,竟會是如此低的起點。
若是不出意外,隨后,這件事也成了他們在仰望之余,在他人面前十分驕傲說出的談資。
不過,這其中有一些人,例如七位棄嬰丫鬟,卻是在想到某件不妙事情之后渾身一顫,回過神來再去傾聽時,耳畔凈是她們伺候的主子們激動討論的話語,里面藏著的是對那個‘小小丫鬟’敬畏小心的語氣。
在全府上下對那一對女子主仆的熱鬧接迎中,包括這七個棄嬰丫鬟在內的一些奴仆瑟瑟發抖,寢食難安。
除了一兩個反應過激,恐懼被報復而嘗試瘋狂逃離公爵府,結果被公爵府侍衛們抓了回來,打斷了手腳之外。
這一日,其他參與過當年欺凌弱小之事的這些人,最后都主動跪在了趙芊兒正要經過的游廊上。
對于這些猛磕響頭,趴地的身子戰戰栗栗,并且口齒不清之人。
也不知道是為了何事正盈盈歡笑的趙芊兒,笑容依舊,宛若旁人的經過了,眸光沒有逗留絲毫。
她在游廊上的腳步輕盈歡躍。
在身后眾人表情呆愣的目送中,趙芊兒開心的跑去了后廚,給某個似乎愈發書呆子的家伙,親手端去符合他口味的飯菜吃。
她在高興之余,秀眉也忍不住皺起。
戎兒哥真呆,大呆子,就算是在娘親的孝期內,但是也不能連飯也不吃呀,天天除了外出去給柳姨掃墓,回來就是關在屋子里讀書,身體最要緊呀。
趙芊兒帶著食盒,也沒有避開,原路返回。
依舊是和剛剛一樣,徑直經過了跪地不起這些陌生人,自顧自的離去。
她小心翼翼的提著食盒,回到了某人的院子里,來到了屋門前。
只是小丫頭又躊躇不前的在門外徘徊好久,粉唇微微張合,似乎是排練著進去后的適當說詞。
眼下,戎兒哥已經與小姐訂婚,而柳姨半年前也去世了。
戎兒哥在守孝讀書,她與小姐一身素白衣服外出修行,如今短暫回府,說是看望老太君,但是真正想看望的人,卻是在眼前這個屋子里的。
剛回來時的趙芊兒,第一時間見到戎兒哥的憔悴模樣,小臉煞白。
因為即將入贅之事,他一直和小姐見面,也就對她稍微好一些,可以說說話,只是給趙芊兒的臉色也不怎么好看,嫌棄她耽誤其讀書。
其實,趙芊兒知道戎兒哥在賭氣。
賭柳姨的氣。
賭小姐的氣。
甚至賭他自己的氣。
戎兒哥是儒生,不敢違逆與怨恨一手促成入贅之事的母親。
但又是這個本該叛逆的年齡。
于是便把氣撒在小姐與他自己身上。
傷人傷己,只是到頭來也不知是傷誰最深。
想到這兒,趙芊兒用力吐出了一口氣,理了理裙子,隨后巧笑嫣然,推門而入,讓陽光照進了這間封閉的昏暗屋子。
“戎兒哥,吃飯啦吃飯啦。”
“不吃。”
“戎兒哥,你剛剛答應我的,這幾天讓我來照顧你讀書。”
“…你放在那里,等一等吃。別吵別吵。”
“哦哦,我就坐著,不說話了…不過,你要是餓了,就和我說。唔,戎兒哥其實還是先吃完為好,不然涼了…”
“涼了就不吃。”
趙芊兒安靜了,小臉上依舊寫著柔柔軟軟的笑容,溫柔看著他不語。
“行了行了,等會吃。汝等女子,怎么如此啰嗦。”
趙芊兒搖了搖頭,“芊兒不說了,真的不說了,你讀書,我…我不吵你。”
“再吵就出去,還有,你坐到那邊去,別一直盯著我看,礙眼煩人。”
“好好好,你別生氣呀。飯,飯菜在這兒啊,你別忘了,我也在這兒,有何事可以喚我,我幫你跑腿…”
剎那間,趙芊兒頓時把嘴一閉,剩下的話用力咽了下去。
她悄悄瞄了眼趙戎,他穿著一身孝服,正捧著書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趙芊兒快手快腳的把趙戎桌前禁掩的窗戶打開,趁著他還沒出聲,趕緊扭身,跑去離書桌很遠的屋內另一側。
她推開這兒的另一扇窗戶。
上午的陽光又從旁邊窗戶中撒下。
趙芊兒乖巧的坐在窗前的木凳上,背對著他。
這一幕似乎有些似曾相識。
只是此時,她卻是沐浴在陽光之中。
被整座公爵府之人都視為小祖宗的‘小小丫鬟’,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胳膊肘放在腿,小手撐著下巴,背對著埋首讀書的趙戎。
即使是背對著,但是對于擁有修為的趙芊兒來說,那個她現在一點不敢去兇、只能軟軟哄著的書呆子的一舉一動,卻是了如指掌的。
有些事,全世界都知道,就是他不知道。
然而又有些事,全世界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已經不小了的小丫頭,靜靜的坐在陽光之中。
某一刻,她轉頭看了窗外院子內被春風推起的秋千,兩手支著下巴,也跟著秋千的節奏,蕩起了纖細的小腿。
窗外落進來的春日上午的陽光,被風兒蕩起的飛呀飛的秋千,還有身后越來越書呆子的戎兒哥。
它們一直都在的呀。
就像…昨日重現。
剛剛在游廊之上,那些她無視而過的陌生人,又何嘗不知道是誰?
多年前,在棄嬰院大堂內的事情。
小小丫鬟一直都記得的呀。
她安靜的注視著窗臺,突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事情,歪頭一笑。
“撲哧。”
有時候記憶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很多事情都會忘記,和熱情一樣被光陰消磨,哪怕你當時信心十足可以記一輩子,卻還是食言了。
但是,總有唯獨那么幾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讓你記憶深刻。
通常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它會永遠留在你記憶里的‘昨天’。
就像此時此刻,蹲在棄嬰院大堂后方卷縮著身子的趙芊兒,在‘笑顏’產生的源源不盡的痛覺之中,聽覺捕捉到了身后的一些奇怪動靜。
懵懵懂懂的小丫頭,小腦袋里正又怕又疑惑的想著,若是啃木頭的話,會不會有很多的刺,
因為睡在柴房里,萬一有一天,搬柴的仆人們沒有看見她小小的身子,堆柴禾時,把不起眼的小芊兒給埋了。
她早起睜眼,周圍全是木頭,動彈不得,就餓的只能啃木頭了。
也不知道牙口夠不夠。
不過小芊兒并不怎么害怕這個,因為聽年長的一個大丫鬟說,小孩子的牙齒是能再長的,掉了頂多漏會兒風,丑丑的。
她其實怕的是刺,卡喉嚨的刺,很痛。
記得當初和幾個同伴們一起在廚房干活,有幸分到了府內某位女主子的一些剩菜,她被分到了魚尾處的一小半肉,大部分是沒肉的魚尾。
可是已經很開心很開心了。
這也是小芊兒第一次吃魚,味道她現在都還記得,只是不知道有魚刺,所以后來被一根刺哽了很久很久,又沒米飯咽,沒幾粒米的蔬菜稀粥又不管用。
于是小丫頭成天張大了小嘴,模樣傻傻乎乎。
被不少同齡丫鬟笑話,不過小芊兒沒有在意,而是繼續跑來跑去,干著她這個年齡能干的輕活。
所以,被利刺哽著的感覺,小芊兒也是記憶猶新。
后來這根刺,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解決的,那些日子的記憶模模糊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活著而已。
小芊兒依稀記得,好像是為了張大嘴巴,塞抹布睡覺的她,一覺醒來,就可以吧唧吧唧小嘴了。
布也掉在了胸口。
那根陪她好久的魚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聽到了小芊兒的祈禱,知道她快呼吸不了了,就可憐小芊兒,放過了她?
還是說斷了,吞進了小肚子里?那抹布是怎么掉下來的?
唔,該不會是夢里又夢到的那個大貴人,取出了的吧?
小丫頭迷迷糊糊的,但是卻是因為此事,開開心心了好幾天…
此刻,異想天開的小丫頭被身后的奇怪動靜打斷了思緒,不再胡思亂想。
她保持著不敢牽動的燦爛笑顏,傻傻的回頭看去。
只見身后落下陽光的窗臺上,不知道是何時起,正蹲著一個衣服亂糟糟的大男孩,他褲子右膝蓋處破了一個大洞,露出了通紅結痂的膝蓋。
但是大男孩似乎毫不在意,兩只手掌捂在膝蓋處剛愈合不久、又被爬窗的動作牽扯裂的傷口,他努嘴呼呼呼的朝膝蓋處的傷口,吹了幾口氣。
與此同時,又防賊似的回頭打量了幾眼外面。
不多時,這個陌生的大男孩像是松了一大口氣,然后笑嘻嘻回過了頭來,好奇的瞧了一圈大堂內部。
他的表情躍躍欲試,似乎隨時準備從這高高的窗臺上,跳進大堂之內。
然而下一秒,這個大男孩眉毛上挑,轉動的視線停住了,注意到了離窗戶最近的小芊兒。
大男孩先是隨意瞅了幾眼,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果子,一邊啃著,一邊上下打量著這個蹲在人群后方,一個人傻笑的奇怪丫頭。
他表情有些無聊,像是在打發時間。
趙芊兒睜大眼睛,瞧著這個比她個頭高很多的古怪男孩,他腦袋后面露出了一半的太陽,刺的她眨了好多下眼睛,這才大致看清他的面貌。
瞧著清秀,神態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二人大眼瞪小眼,安靜了會兒。
不多時,徹底看清楚來人后,趙芊兒目光躲閃,準備低下腦袋,不敢再與這個一看就很拽的大男孩對視。
他肯定是小主子,偌大公爵府內某個貴人的孩子。
忽然,趙戎低垂吃果子的腦袋一抬,凝眉仔細瞧了幾眼這個黑乎乎,又看起來傻不拉幾的小丫頭。
似乎是記起了什么似得,點了點頭。
像是越看越對勁了。
他把果子往身后一扔,露出了呵呵沒錯就是你的表情,準備跳下窗臺。
趙芊兒腦袋一縮,把傻傻的笑顏埋進了膝蓋間,雙手抱膝的卷縮身子。
施展出了她心中最厲害的保護她的法寶,同時也是防御姿勢。
他是不是也看我礙眼,要打我了。
膝間,她一邊笑著,一邊想著,靜靜等待。
正在這時,突然大堂門口傳來一道聲音。
是來自那個好像叫昆伯的四房管事,語氣恭敬,“見過大夫人,見過小姐。”
趙芊兒頓時回過了神來,燦爛的‘笑顏‘連忙一收,隨即便是傳來鉆心的疼痛,臉蛋上紅痕處的傷口因為她拒絕笑而裂開,猩紅的血水從中流了出來,頓時讓她臉蛋殷紅。
變成了一個紅臉蛋的小小丫鬟。
只是,趙芊兒此時絲毫沒在意這些,她睫毛顫顫,干澀眼睛里眼淚不自覺的流了下,控制不住,微微啊著嘴,嘴里發出咿咿的音,卻又不敢太大聲,就這么僵在了原地。
她睜大眼睛,直直的看著大堂門外的方向,忘記了防御的姿勢。
小丫頭的圓圓臉蛋上,浮現出了一些難言的神色。
似希冀,似害怕,似…依賴。
是…是四房的那位大貴人來了。
然而此刻的窗臺上,準備來個帥氣落地的趙戎,表情卻是驟變,身子更是一個啷鏘,跌了下來…
“哎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