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芊兒一直覺得她與四房的大貴人有緣。
在她這個小小的年齡,大多數孩童才是剛剛燃起對于周圍事物的好奇探索,對于玩過、吃過什么,都是記憶力短暫。
今天事明天忘,也大多只是需要無憂無慮的玩耍即可,天真無邪的長大。
但是對于在棄嬰院長大的小芊兒來說,餓的太多,冷的太多,痛的太多。
周遭事物都沒給過她什么笑臉,除了黑瓦水缸中倒映出的又小又圓的臉蛋。
所以,哪有什么對萬事萬物好奇的探索,小芊兒反而是有些怯怕的,只喜歡回到她那間夜里會有木頭滾落下來砸腦殼的柴房,在半破布半稻草的炕上,舒展四肢,開心的來回打滾。
也是因此,她比同齡人早熟一些,敏感觀察周圍,記憶力也更深。
所以很早很早以前,棄嬰院某個人和她說過,她是被四房的那位大貴人從門口撿回來的。
這個于她身世略微有關的話語,小芊兒記了很久很久,哪怕都已經忘了是誰說的了,卻還是記在了小腦袋里。
四房的那位大夫人是救命恩人。
小芊兒在今天這個棄嬰院選婢日之前,經常悄悄跑去四房所在的那片區域。
她進不去宅子,也不敢進,來也不是要去找那位貴不可言的大夫人。
只是單純的親近四房。
于是小芊兒一有空就跑到哪兒去,在那個或是打掃葉子,或是清洗地面。
自顧自的干著她能干的活計。
而每當發現有四房內的人靠近,小芊兒又會撒腿就跑。
默默的做著些她能做的事情。
所以今日各房管事來選婢,小芊兒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四房。
然而,終究只是奢望。
那位四房的管事昆伯,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就去選別的條件好的棄嬰丫鬟了。
哪怕小芊兒清楚的記得,這位昆伯應該是見過不少次她的,在她去默默在四房外打掃的時候。
可能在他的眼里,像小芊兒這樣巴結四房的奴婢,太多太多了吧?
只不過,此時此刻,命運似乎并沒有完全拋棄小芊兒。
大堂門口處,傳來了昆伯恭敬的聲音。
是大夫人來了!
趙芊兒忘記了臉蛋上猶如滾燙熱油澆過的疼痛,忘記了抵御后方那個大男孩可能有的拳打腳踢的防御姿勢,也忘記了此刻她這慘兮兮的模樣。
她站起身來,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望眼欲穿的看向門外方向。
手足無措,眼里帶著不敢去想卻又忍不住巴望的期待。
門外,昆伯出去恭迎后,隱隱的話語聲傳來。
過了三息,門外四房大夫人那一隊人還是沒有進來的架勢,似乎只是路過,
小芊兒被猛的提起、跳動的心,也忽的一落,心臟也似乎有了剎那的停頓,頓時微微絞疼。
她仿佛恢復了些知覺,之前強壓住的臉蛋上的劇痛,緩緩襲來。
如月夜的潮水,一波接一波,越推越高。
小芊兒捂著小小的胸脯,用力呼吸著,臉蛋上帶著不健康的赤紅之色,也不知是紅腫抓痕上留下的血水,還是什么。
她小小的身子,突然渾身打了個顫,下一秒便慌慌張張的邁出了一步,準備上前。
正在這時,背后傳來一聲哎喲聲。
小芊兒被嚇了一跳,轉頭一瞧,只見之前那個蹲在窗臺上蹲姿六親不認的大男孩,正腳步一滑,身子下傾墜下。
這一幕剛好引入她眼簾。
這一刻,說是遲那時快。
小芊兒連臉上楚楚可憐的表情都來不及變,想也沒想,就身子前傾,伸手去接。
下一秒。
“唔!”
“啊!”
撲通————!
小芊兒與趙戎一起跌在了地上,額頭還撞了一下。
前者更倒霉,被當成了半個肉墊。
只是她小小的身板,有沒有幾斤肉,哪里有肉墊的舒適。
于是趙戎也不好受,撐起手臂,同時忍不住吸氣。
更何況小芊兒似乎還幫了個倒忙。
小趙戎揉著手臂,生氣道:“你故意的吧,本大俠有辦法的,怎么可能摔的到我,結果被你擋在下面…”
他惱火到說著說著,聲音漸漸變小,因為看見了這個倒霉丫頭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
小芊兒側倒在了地上,卷縮著身子,疼的直流淚。
晶瑩的淚水讓污濁的小臉頰更花了,瞧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是那一雙大眼睛卻是被淚洗了感覺,眼角通紅,眸光有些渙散,呆滯傻傻的捂嘴哭著,卻似乎又不敢太大聲,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趙戎閉上了嘴,伸手輕輕的拍了拍她手臂,“喂,小丫頭,你沒事吧?”
于此同時,他左右四望,瞧了眼門口方向,撐起身子的手臂又放了下來,伏在了地上,小芊兒的身邊。
似乎害怕動靜太大,被某些人發現似的。
趙芊兒沒有說話,一邊咬牙忍著痛,一邊往后挪了挪,害怕的想要遠離這個陌生的大男孩。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的話語聲,似乎越來越小。
那位大夫人還是沒有進來。
小芊兒連忙準備爬起身上前。
只是下一秒,她便又趴下來,是身后那個大男孩把她手一拉,同時,他的語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喂…那個,謝謝。不過你先別站起來,你檢查一下,撞到哪里了。”
小芊兒急了,用力往回縮手,頭依舊望向門口,想要去見見那個近在咫尺一門之隔的恩人。
此時的門外,一位貴婦人正牽著一個襦裙小女孩的小手。
一大一小兩位佳人,身后跟著一大群侍女。
趙昆正站在前方抱拳,表情嚴肅的聽取著貴婦人的吩咐。
與身后棄嬰堂選婢的事情無關,是吩咐四房的事物。
表情淡然的貴婦人身邊,安靜不語的襦裙小女孩,粉雕玉琢,左眸下有淚痣,一看就是個書上天天寫著的美人胚子。
她正好奇的轉頭四望,好看的眼眸似乎在找尋著什么。
正在這時,貴婦人突然目光投來,襦裙小姑娘迅速收斂眸光,垂眸寧靜的看著地面。
貴婦人冷聲道:“昆伯,有沒有看見趙戎?”
趙昆表情平靜,搖了搖頭。
小青君唇角微牽,悄悄一笑。
戎兒哥跑的真快呀。
“天天胡鬧,有本事就別回來了,剛剛算他跑得快,若是再敢騙青君外出亂跑…咳咳!”貴婦人皺眉冷哼,突然捂嘴咳嗽了兩聲。
趙昆和暗暗慶幸著戎兒哥跑的真快的小青君,頓時急切上前,話語關切。
貴婦人接過手帕,擺了擺手。
“趙昆,你去忙你的,那些婢女早些選完,勿要濫竽充數。”
趙昆應聲抱拳。
貴婦人牽著小青君的手,一眼也沒看那座棄嬰院大堂,離開了。
某一刻,高大老者進門前,腳步微微頓了頓,轉頭看了一眼那位貴婦人的背影,又平靜的步入了門內。
聽到門外的話語聲突然消失,旋即那伙人的腳步也似乎漸行漸遠。
小芊兒愣在了原地,停止了哭泣。
也沒有了聲息。
她默默低下頭,開始用袖子擦著花了的臉,動作十分用力,傷口扯動,她沒有絲毫反應。
因為真的不痛了呀。
某個剛松了一口氣躲過了一劫的大男孩,正吃著野果,見狀咽了咽口水,默默把果子收進了懷里。
小小丫鬟坐在地上,臉上血水橫流,繼續抱膝,埋首膝間。
依舊是那副熟練的防御姿勢。
可是此時更多是像一個沒有了任何氣息的死物一樣。
她沒有去理會身旁那個喜歡爬窗臺的大男孩,更沒有去注意大堂內那些管事們喊出的,一個個被選中丫鬟的名字。
膝蓋外面的任何一切,都變成了黑白默片,無聲上演。
她小臉蛋上,繼續牽起燦然的笑顏。
她繼續認真想著,被木柴壓住之后,吃木頭的事情。
時間也如流水似得過了。
棄嬰院大堂內,選婢早已經結束。
確實是沒有任何人喚過她的名字,她也是剩下的幾個多余的小丫鬟之一。
一道道人影從她身前走過。
到了最后,大堂后方只剩下她和那個自言自語說了一下午話的大男孩。
她沒有應一聲。
時間繼續流過。
夕陽西下,遠處房屋上的青煙裊裊。
“笨丫頭,你餓不餓?算了,啞巴沒意思,走啦走啦。”
那個大男孩蹦起,拍了拍手,終于也走了。
某一刻,落日的余暉之中,窗臺下的卷縮著小芊兒,緩緩抬起了頭,她沒有去撿身邊某人留下的果子與布條藥瓶。
而是低著頭,一言不發的默默離開了大堂。
她走在路上的最邊緣處,腳步一跌一跌,也不去擋別人的去路,勞煩任何人。
哪怕此時的路上,空曠無比,沒有一個府內的下人。
小芊兒一瘸一拐的回到了她安靜的小柴房。
肚子餓的呱呱叫。
她卷縮抱膝的坐在了以前喜歡舒展打滾的冷炕上。
當最后一抹陽光也消失在遠處的山頭。
黑暗寧靜等待著月光照亮的柴房內,漆黑一片,小芊兒揉了揉癟癟的肚子,笑顏爛漫的拿起了一根一看就很好吃的小木棍。
剛剛挑了好久好久。
也很久沒有享受過這種能對食物挑選的快樂了。
她認真又挑剔的拔干凈了表面的毛刺,將手上的小木棍橫了橫,又豎了豎,比較了一下。
吧唧了下小嘴。
似乎是一個坐在華貴酒樓,身前擺在最上等鱸魚的貴賓,左瞧右瞧,在優雅的尋找一個最好下嘴的位置。
不多時。
面對此生最認真挑剔的一餐,黑暗中的小丫頭不再猶豫。
她低頭。
張嘴。
咬了下去。
“喂,笨丫頭,你是不是傻?木頭有什么好吃的,我吃過,味道有點澀,弄的我嘴巴苦了三天。”
突然有一道語氣隨意的嗓音,在這間只有木柴的房內響起。
小芊兒一愣,小嘴里咬著木棍,呆呆轉頭。
窗臺之上,不知何時起,正蹲著一個道身影,又是六親不認的蹲姿,與熟悉的語氣。
“咱們吃這個。”
不走尋常路的爬窗臺專業戶趙戎,以一個動作十分多余的瀟灑姿勢,跳下了窗臺,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
他身后的窗臺后,正探出一個小腦袋。
那是一個左眸下有淡淡淚痣的襦裙小姑娘。
小芊兒覺得長得十分好看,也從未見過,此時正站在窗外好奇的瞧著她。
小青君安安靜靜,兩手提著一只食盒。
她見屋內這個咬著木頭傻乎乎的小女孩看來,趕緊騰出一只嫩白的小手,用力擺了擺。
頰上笑顏淺淺。
站在二人中間,趙戎也笑容燦爛。
小芊兒依舊張大著嘴,幼幼的牙齒卡在了木頭里,似乎是舍不得拔出來。
她怔神看著這對奇怪的玩伴,睫毛顫動。
“唔唔…”
“傻了吧唧的。”
“撲哧~”
“笑什么?你也一樣,白天跑的這么慢,又被大夫人抓到了,我說你就不能不穿礙事的裙子?”
“你!你再說,人家就不給你挑魚刺了!”
這一夜,某個小小丫鬟終于又吃到了魚,只是這一次。
已經沒有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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