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軒書房內,二人終于想起了今日的正事。
重新‘擠’在了桌前。
此時,朱幽容正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抓著卷子,輕抵著尖巧的下巴,柳目一眨不眨的看著,近在咫尺的趙戎的側臉。
他手上的毛筆蘸滿了她之前磨的上好墨汁,只是皺起濃眉依舊。
占滿了朱幽容窄窄視野的年輕學子,正盯著紙面,側臉上寫滿了專注與認真,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不時的抿抿唇。
一時間,沒有說話。
朱幽容看見這一幕,也不急著催促,連呼吸都放輕了的,等待了起來,眸光落在身旁男子專注的側臉上,帶了些新奇之色。
在以往,都是別人在等她思索,等她開口。
因為朱幽容是先生,而像現在這樣,她輕手輕腳的站在‘先生’身旁,小心翼翼的等待,已經很少很少了。
更何況還是一個比她年齡小的…弟弟,嗯,朱幽容覺得半甲子不算大,她當趙戎的姐姐綽綽有余,一般按道理是要同齡人相交的,趙戎十七…喊她聲姐姐不過分吧?
一想到趙戎憋屈的喊她大姐姐的畫面,儒衫女子忍俊不禁,不過還是緊抿著唇沒有出聲,怕打擾到了他的正事。
而且朱幽容覺得,剛剛一通板子下去的威逼,外加二人都沒明說的正冠井水的禮誘,讓趙戎咬著牙喊了聲‘朱老師’,八成已經是極限了,摸頭殺這個屬實有點在某個邊緣瘋狂試探,沒看見現在子瑜都不怎么理她了嗎,估計心里還藏著氣呢…
朱幽容柳目又習慣性的輕瞇,打量趙戎的表情。
先生老師什么的,還是老了,應該喚句‘姐姐’才合適的,不過…不急。
她臻首輕點。
其實,朱幽容并不覺得剛剛二人在閑暇時的一番放松打鬧有什么不對。
她喜歡有趣的事物,有趣的人,有趣的故事,有趣的字,甚至連能寫出有趣字的墨水,她都喜歡,會…偶爾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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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當初決定放棄幾乎所有一切,只求一個‘我歡喜’起,朱幽容就認定了,這一世,要去體會有趣的事物。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她完全放棄了矜持,何事都不再克己復禮,完全沉迷享樂去了。
朱幽容自有一套內心的衡量尺度,這尺度不是設立的底線,而是很高很高的眼界標準。
就比如交友的尺度,她也很憧憬‘一壺清茶,三兩知己,浮生偷閑’的人生足已。
只是半甲子修道,到如今,連鴻雁傳書、算是談的來而不是凈問些無聊問題的友人,都沒有幾個。
更何況推心置腹,志趣相投的知音?
不是因為見過的人少,視線太窄。
她家中的長輩覺得女子應當視野開闊、擴張眼界才不會被男子忽悠,所以朱幽容很早就游學諸洲,所見,上至各地英才,下至世井百樣。
她是見過的太多,才發現,刨除一切外在的光環,光是一個‘能聊的來’就有多難。
更別提志趣相投和言行默契了。
至于那些同門中那些正人君子、謙謙儒生們,朱幽容覺得相處不宜太近,淡交如水即可,距離剛剛好。
不是因為覺得他們偽善刻板,相反,朱幽容其實很是尊敬這些同門。
而是因為…不夠有趣。
若是硬要問朱幽容,何為她眼中的有趣。
其實這個問題,也有很多人明里暗里的問過她,當然,是換一種說法。
就比如她曾與一位在聞名遐邇數洲之地的儒門君子,煮茶論道,在朱幽容準備起身告辭之時,這位脾氣是出的名的好的君子忽然道:
‘葳蕤兄,為何樂山,而不樂水’。
朱幽容知道,這些問題本質上是一樣的。
若是恰逢云淡風輕,視野開闊處,風景正好,她喜歡指著遠處的一橫排青山,笑言:
這參差不齊就是有趣,這青山高低不一就是嫵媚,而若整齊劃一,即使青山再險峻奇偉,也是呆板無趣,讓她無登臨意。
而若是興致闌珊,朱幽容也會提筆在紙上‘畫’幾個字來,隨后便能眉眼歡喜的指著這些方寸大小卻差別極大的字,認真道一句。
‘這就是有趣’。
不過,雖然朱幽容對儒雅君子無感,但是自家喜歡板臉的弟子,似乎挺喜歡和正人君子們一板一眼的交往的,反而是對如今做了她的臨時先生、叫她去挖個坑埋戒尺的眼前男子,不喜。
想到這兒,朱幽容莞爾一笑。
也沒覺得有何不對,她家玄機其實還是很可愛的。
至于朱幽容這個會讓趙戎一頭黑線的感官的原因,當然是因為…
這是她家的弟子啊,不管怎么樣,她都覺得好,這種雙標,朱幽容理直氣壯。
估計趙戎若是聽到后,也會點頭真誠的贊同一句‘你大你說的算’。
所有,說一千,道一萬。
對朱幽容而言,最重要的,還是要落在一個‘趣’字上。
就比如,此刻的她,覺得書法就是天下第一等趣事。
在寫字之余,傳道授業也是一趣。
而像剛剛那樣,打趙子瑜板子,聽他咬牙切齒口是心非的喊一聲‘老師’,更是新得的一大趣。
所以。
一個多月前,在那個正午的初陽下,第一次看見趙戎字時。
心弦的顫栗。
半個月前,在去往蘭舟渡上課時的一個無名路口,路遇自稱‘林文若’的趙戎,在他模樣一本正經、自以天衣無縫的自黑喜歡吃軟飯時。
她努力的憋笑與繃臉。
還有,朱幽容至今為止一次次想起當時趙戎被她觸不及防拆穿后的面無表情,與慌張腳步時。
不管她手頭是在做何事,都會驀然一笑,或是嘀咕幾句,含笑繼續做事;
或是停下動作,撐著下巴,發一小會兒呆,唇翹的更彎。
乃至于不久前,朱幽容西窗旁寫字,察覺到晃動的光影蹙眉抬頭,然后他沐浴晨曦的面容闖入眼簾時。
平淡生活乍然綻放的驚喜與…女子隱私被他盡收眼底的小慌惱。
所有的這些,在這個愛穿儒衫里面卻只著一件肚兜小衣而不是裹布束胸的女子,芳心中的那一番滋味,和回味時的又一番滋味,她覺得,永遠也不足與外人道。
因此,這些朱幽容眼里平常日子中的‘趣’,靜姿她們也猶不知道,反而覺得…先生太快了。
而這些日子,朱幽容和趙戎相處一番時。
沒由來的一些奇怪默契。
或是眾人在場,他與她在人群中福至心靈的看向對方,抬頭一眼,四目以對。
或是彼此的一些小動作、小細節,唯獨被對方一眼就看破洞穿,她紅了耳根,他抿了薄唇,而其他人還是疑惑不解,甚至壓根就沒有察覺。
或是剛剛靜姿關門逃跑之后那樣,二人相顧無言,卻無聲勝有聲,她知道他生了氣,而且還大致的知道是何種氣,不是氣被打了板子,而是氣她沒有出聲向小丫頭解釋誤會。
朱幽容都知道,她也知道子瑜也都知道,二人就像是心湖連在了一起般,湖水傾倒,高低一致,湖面瀲滟,平鋪著同一道波光,流轉著同一抹霽色。
未語已知心。
西窗旁的書桌前,儒衫女子恍恍惚惚。
原來這就是有默契的知音啊,只要我咬唇遞出一眼,只要我挽袖寫下一字,只要我低眉不發一言,他就能看出我心頭的晴朗,只是…
此時,朱幽容正彎著腰,垂首斂目,面朝桌案,似乎是在認真看桌上趙戎正在寫的字。
可是某一刻,她花容上,卻又眨了下眼,像是略微回神,一雙柳目,忍住不住瞥了一眼身旁男子的專注表情。
只是這家伙,好像和我曾經想象之中的有些不一樣啊,有時候一點兒也不正經,喜歡偷瞟那兒;有時候又正經的要命,就像現在,看也不看老師我一眼…比書上說的知音還要奇怪些,但是似乎也…更有趣。
撲哧,他好傻啊。
可是字是真的好看…
正在某個儒衫女子因為尋到知音而神游天外之時,桌子另一邊,一只消瘦的手掌安靜的探出,抓住了一本之前被手掌主人進門后隨意放在桌案上的野史古籍。
手掌里的書被卷了卷。
隨后,一抬,一落。
砰——!
“哎喲!”
書卷落在了朱幽容光潔額頭上。
被輕敲一下,在一片白皙的皮膚上,某處微微泛起紅霞。
前一秒女子還在暗暗偷笑趙戎,這一秒已經雙手捂著額頭,向后仰去。
她睜大了眼睛,嗔視低頭寫字的趙戎,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柳目瞪的更大了。
知音這么厲害?心有靈犀到看也不看老師我,都能知道在偷笑!
趙戎頭也不抬,嗓音輕輕,“朱老師,你又在偷看我!”
朱幽容心里松了口氣,不過隨后,便是表情有些微窘,剛剛好在說人家偷看她,結果現在…
趙戎還是沒有抬頭,盯著筆下的字,落筆的動作不停,卻是神色認真似的點了點頭。
“喂,我好看嗎?”
朱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