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盛在大千禪寺住了下來。關于如意金箍棒究竟被若空藏在哪,當花盛問起的時候,若空法師總露出標志性的微笑,然后緩緩地說:
“施主,素齋用過了沒?”
或者說:“施主,今天的天氣很好。你看這祥云像不像童年時看到的樣子?”
又或者說:“施主,看這晚霞,那一定是佛祖經過留下的佛光。”
以至于花盛嚴重懷疑,那根斗戰勝佛孫悟空借給他的金箍棒,被這和尚拿去修繕禪寺,當成柱子用了。
花盛知道,百日之期結束,關于金箍棒的問題,若空才會正面回答。
每天小沙彌布虛會幫他熬好草藥,有了這些草藥調理,花盛的身體明顯好轉。身上的外傷漸漸愈合,連疤痕都沒有留下。
閑來無事,花盛總是在大千禪寺閑逛,寺院的每間佛殿門媚正中都高懸著金匾,門上則雕刻著精美佛像和佛家的傳說,此外還刻有花卉圖案,可謂是富麗堂皇。
和許多寺院一樣,大雄寶殿是禪寺中最大的一個佛殿,每天清晨僧眾們都會在此鳴頌經文。走進殿門,映入眼簾的是三尊大佛像,袒露胸膛,雙膝盤坐。這些佛像的臉上面泛笑容,刻得惟妙惟肖、生趣盎然,讓花盛覺得隨時就要向他打招呼。
當然,禪寺里還有大士殿,這里供奉著觀自在菩薩。這位圣平寧仙境的重要締造者,靜靜地站在那,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悲憫之色。
“普度眾生,救苦救難。”
每當看到觀自在的佛像,花盛都會想到若空說的那段圣平寧的往事。他曾經認為圣平寧就是個世外仙境,一個有仙、有靈、有凡人的桃花源。
但仔細想來,自己來到這里后,足跡所踏過的只是這塊仙境的極小一部分。若空說這地方分為“東方的靈威仰、南方的赤熛怒、中央的含樞紐、西方的白招矩、北方的葉光紀”五個州,這些名字雖然有些是第一次聽聞,但有些則偶爾也聽過。
比如“東方的靈威仰”,他知道術道習院就在此州之中,或者說這塊區域內,他最熟悉的就是術道習院。還有那“北方的葉光紀”,他隱約想起在剛到術道習院時參與的那個天目試煉,第一關燭火戰局中,曾到過光紀山。如果沒記錯光紀山就是位于葉光紀州。
而現在自己所在的大千禪寺,則就是在中央的含樞紐州。
除此以外,很多地方他都從未去過。圣平寧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自己所認為的圣平寧,顯然并不是最真實的樣子。
如果觀自在菩薩對于圣平寧仙境的存在是具有如此決定性的意義,那她為何僅僅只在這地方留下一個小小的禪寺。不,禪寺本身或許并不小,但和如此廣闊的圣平寧來說,這禪寺只是完全能被忽略的彈丸之地。
甚至在這里有或者沒有,都沒什么意義。但觀自在菩薩卻在圣平寧留下這個禪寺,不僅如此,觀自在菩薩還在大千禪寺留下了“旃檀功德佛”唐三藏最后一位弟子,也就是若空法師。
那大千禪寺對觀自在菩薩的意義是什么?
想到這里,花盛不由地怪自己庸人自擾。對菩薩來說,做一件事情,又為什么要追求意義?或許若空法師所說就是真的。
佛光普照。
觀自在菩薩所做的,就讓這世上的任何地方,都能讓人看到佛光。
習慣了寺院清凈的生活后,花盛每天幫著僧人劈柴、打水,由于此前和那些武僧多少較量過,禪寺內的僧人對他倒也有幾分敬意。
除了必要的勞作之外,他每天除了掃地,便是聽經、打坐,再聽經、打坐。
百日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并不短。漸漸,花盛習慣了這里的佛香、禪茶、素齋,以及寺院里特有的清凈。
有時,花盛會換上寬松的禪衣,坐在寺院階梯上看著寺院中央的千世香爐發呆。
周圍安靜得幾乎能聽見時間流淌的聲音。
山間偶爾傳來幾聲鳥鳴與山風吹動萬千樹葉的響聲,猶如清脆美妙的歌聲與自由舞蹈的腳步。
花盛發現,原來大千禪寺的佛法結界并非隔絕世間一切。而只是隔絕該隔絕的。至于究竟是什么?
也許只是被認為無意義的事。
也或許只是一顆凡心。
那是在禪寺的第三十三天。清晨,花盛手拿著一把長掃帚開始掃地。
陽光灑遍了大千禪寺,溫暖的日照驅走一些山風中的寒意,尤其是在凜冬時更顯得珍貴。
花盛被這暖意及空氣中悠揚飄動的誦經聲所包圍,從石階中一階一階地往下掃著地上枯萎的樹葉。越掃心越覺得寧靜。
想到這些經文所蘊含的力量,花盛便忽然想到了書信所化成的未雨。
未雨本是書信上的文字,沒有任何實體。如果死了,那死后會不會有魂魄?
如果是意識存在,一切形體便能靠仙法凝聚或變化而成。可意識一消散就什么都不會留下。
未雨是自己第一次喜歡上的女孩子,即便是這結果,花盛內心也難以掩飾這無可辯駁的過往。
盡管現在那超級智能體“草莓”還沒出現,冥幽未雨還沒降生,甚至成為她的那封信還沒被寫下,但結局已定。
未雨的將來是花盛的過去,所以已無可改變。
自己透過歲星紗知道世界可能成為的樣子。而小草莓也活了下來,那超級智能體是不是就會出現。
但無論存在與否,未雨此刻已消亡,現在所能改變的只是她是否曾經存在于世。
事到如今,自己必須要阻止超級智能體的誕生,那世界上就不會存在未雨。
既然往前所見的將來都不會再有她,那便需要告別。
道生一。在某種意義上,一便是內心。
而當某人離開你時,你就必須告別心中所生的情。
無論對方是不是會說再見,你都需要和內心說再見。
這世上,唯一確定可以伴隨你到生命結束的只有自己的心。
心生萬物。心感萬物。
花盛告訴自己,未雨可能永遠會成為自己愧疚卻無法改變的一道心傷。
“施主悶悶不樂?”
若空法師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不,沒什么。”花盛趕緊擦去眼角的淚水。
剛想站起身,沒想到若空一撩自己的袈裟,在石階上坐了下來。
“住持大人,你這錦斕袈裟這么珍貴,怎么能坐石階?”
“怎么不能坐?”
“應該先拿塊蒲墊,坐在蒲墊上。”
若空笑道:“心中有佛。坐在哪里,都是蒲墊。”
花盛嘆了口氣,低下了頭。
若空聽聞道:“施主心中還是苦悶?貧僧本來以為施主已經住慣這了。”
“不是不習慣。我在想來這里前關于那場乾坤衛戰的事。”
“不妨說說,貧僧看看能不能幫施主解開這個結。”
花盛想了一會,便將未雨以及歲星紗的事說給了若空聽。
若空法師聽聞后沉思良久,一直沒有說話。
花盛這才發現自己和一個出家人談到自己的情感略有些不妥,忙道:“方丈大人,這些都是我私人煩惱事,實在不勞您…”
不料若空法師卻說:“冥幽,也就是施主說的那個未雨,她做的不算全錯。”
花盛覺得這話說到了自己心坎。
“法師您也這么認為?即便是要害死數以億計的生靈。”
“不。我們所在時看到所有人都活著,但冥幽未雨來之前卻沒有看到活人。所以對她而言,她是在救人。”若空說道,“但這并不是說她不造惡業。她有想害人,而且所要害的生靈,原本是可以安穩終其一生的。所以這就是為何施主你以及術道習院也沒有錯。”
他接著說:“你們倆,一個求來世,一個求今世。人們常說犯錯要受罰,但顯然冥幽卻讓世界接受還沒做錯事的懲罰。”
“那她這么做,究竟對還是錯?”
“施主,對與錯并不是絕對的。它取決于評定方,而非當事人。”
“那方丈大人您怎么看?”
“貧僧覺得,說對錯都尚早。因為這事并沒結束。”
“此話怎講?”
“能決定冥幽對錯的,取決于現在剩下的我們如何去做。如果任由災禍發生,那施主你們消滅冥幽就是錯,大錯特錯。而同時冥幽她也錯了,因為她明明能擊潰你們卻一時心軟。”
若空說道:“但如果我們阻止了人間所要發生的災禍,那至少施主你們和冥幽這一切,便有其意義。”
“對錯呢?”
“既然能有意義,為什么還要去關心對錯呢?”若空法師抬頭看著白云朵,“冥幽她就不會存在,這便是她存在的意義。”
花盛低頭回味這話的意思。
若空說道:“你的苦。貧僧覺得,佛祖都是知道的。”
“佛知道?”花盛聽到這話,眼前浮現出斗戰勝佛和那一炷佛香。
“佛知眾生之苦而不舍。當然也就會知道你的苦。”若空說道,“這也就是為何貧僧要弘揚佛法,盡全力救眾生脫離苦海。”
“這世間這么多苦難。怎么做得到?”
“世事無常,又無不常。要完成任何不可能,第一步都得從信心二字開始。”若空笑道,“施主你知道嗎?因與果也是有重量的。”
若空拉起錦斕袈裟的一條邊,將袈裟拉成一個小的平面。并在上面的左右各放上了一顆小石子,說道:“你看這兩顆小石子代表過去和未來。他們原本互不干涉,一切都風平浪靜。”
隨后若空撿起一顆稍大點的石塊放在了兩顆石子的中間,袈裟被中間這顆大石頭往下壓得沉了下去。于是左右兩顆石子都往中間凹陷處滑動,來到了這顆大石塊的兩側。
他繼續說:“就像質量足夠大的物質會壓彎空間一樣,在某些時候因與果也都有所謂的‘輕重’。就像現在被壓彎的袈裟。足夠強大的果不但能改變未來,有時候也能改變過往。也許剛才所說的末日,勢必會發生。我們能改變的只是它發生時的方式。”
“但是,未來不是由過去決定的?”
“施主,你只要自己去想,就會發現很多足夠強大的未來,都會自己制造一個過去,使其必定發生。”
“就像宿命?”
“聽起來像宿命。但相比后者來說,這種強大的果也并非不可戰勝。”
“法師您認為有什么辦法?”
若空從地上撿起一塊更重的石頭,放到了那一塊之前,結果此前兩塊小石子與一塊稍大的石子都往那大石頭滑去。若空接著道:“在強大的結果發生之前,去制造一個更強大的因。”
“法師的意思是現在開始?”
“現在可以。過去也可以。”
花盛不理解若空的話:“但過去已經過去。”
“所以才要悟。”
“怎么悟?”
“自空自悟。”若空笑道,“先自空,再自悟。你告訴你自己,當你沒有未雨,也沒有金箍棒,沒有任何可寄托時,你也不會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