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個。哥,你也不是不知道,這里的地都是些什么地。”
“有些地方可以種。”
“有些地方,長的都是鹽蒿,其實根本種不了糧食的。”
說起這個,這可是趙立本的老本行了。
之前當雇傭鹽丁的時候,淮南幾乎所有的鹽場,用的都是攤灰淋鹵法。
是在灘涂地挖坑,然后再把鹽蒿之類的植物燒成灰,灑在里面。等著鹽堿水逐漸滋潤了這些草木灰后,再往里面灌水,溶解草木灰,再熬煮,結晶鹽。
能長別的植物的地方,一定可以長鹽蒿。
但能長鹽蒿的地方,莫說糧食,有時候蘆葦子都長不了。
趙立本的二弟又灌了一口酒,哎了一聲道:“哥,你不知道。我們這邊的讀書人先生,分兩撥。圣堂聚和會這邊是一波,學堂農正什么的又是一波。好像鄉學農正那一撥的人,祖師爺姓顏。”
“完后姓顏的那撥的先生,有懂學問的。當時就琢磨過,說是按照《周禮》里說,可以搞一些工商官營,得其利,而養鰥寡孤獨,負鄉學之資。”
“完后就哥你跑路那年,好像南邊要擴建玻璃廠。玻璃,你知道吧?就鄉學窗上鑲的那東西,锃明瓦亮的…”
趙立本笑了笑,心道玻璃這玩意,都從營口一路鑲到黃龍府、三江口了,自己哪里能沒見過?
可弟弟既這么說,顯然是有點上頭,便應道:“是,見過。”
趙立本的二弟揮舞著胳膊道:“當時顏先生那一派有個先生,就說那邊搞玻璃廠,需要堿面兒。”
“完后就說,搞鄉學也好啊,弄圣堂鰥寡也罷,說按照《周禮》里面搞,弄一些山澤之利,就不用從我們手里征鄉學的錢了。”
“那山澤之利,怎么弄?那邊不是開玻璃廠嗎?就說得用堿面。完后說是鹽蒿子,燒灰之后,再加上海草什么的,能燒堿面兒。”
“你也知道,這邊的人,多半都會弄鹽。就是煮鹽唄,無非要的是鹽,還是草灰鹵子,這事倒是簡單。”
“其實當時也有人說了。說那要是熬草灰堿的話,順便就弄點鹽,大家伙也就不用買鹽了。雖說這幾年鹽便宜了,可也得花錢不是?”
“然后當時吧,顏先生那邊的一些人,和圣堂那邊的人,就爭辯了起來。”
“就說‘鹽課’這個便宜,我們這么搞,算不算是占朝廷便宜。說是朝廷收的鹽稅,也得修河、打仗、養兵。有人說,就不該占這也便宜,不合適、也不合理;另一邊就說這朝廷收鹽利,本就不合理。”
趙立本拍了一下大腿道:“這群人是不是傻?有便宜不賺,那不是王八蛋嗎?”
趙立本的二弟也道:“可不就說嘛?顏先生那一派的人,腦袋可能有點問題,非說不能占這個便宜。說什么這是圣學要正大光明。又說朝廷征課,理所當然之類的。”
“又說我們要這么搞,叫人抓著,非要又被羞辱。說是興國公羞辱他們已經挺多了,就不想羞辱。”
“最后吧,就說只要草灰堿去賣錢,鹽,得憑著良心,撒回海里。這…這你說…哎呀!”
哎呀的同時,嘆了口氣,還不住搖頭。顯然是對這種檢查不違法的舉動,頗為不解。
若是別人,說不定也能覺得稍微有那么一丁點的道理。
可趙立本之前干的就是給人打工,煎私鹽的事,對這種事實在沒感覺算個啥。
當初自己雖然是給別人干活,可干的也是煎私鹽的買賣。
自也忍不住罵道:“要不人說,秀才啥也干不成呢?你說又不是出去賣,自己吃點鹽不用花錢,反正熬草灰堿也得煮水。”
趙立本的二弟也道:“說的就是啊!那地畢竟是人家圈的,咱也不好說啥。人家要聽朝廷的話、要守法,咱能說啥?圣堂那些人,人就說得好,就是要讓我們公議,公議說可以煮鹽不買鹽、不交鹽稅,就可以。”
“要說鄉約公議,我們肯定是煮鹽啊。”
“但顏先生那邊的人腦袋跟榆木似的,就是不準。”
“不準就不準吧,那就說跟《周禮》似的,弄些公田。鹽蒿子地嘛,也種不了,大家就出工,說去采海草、鹽蒿子,燒灰、熬堿。”
“那年…就你走的第二年冬天。大家出了半個月的工。顏先生那邊的先生,是懂學問的,去專門學過熬堿,帶著我們忙活了半個月。”
“結果呢,這邊剛把堿熬出來,那邊降價了。”
“說是辦了好幾個大的堿廠,人家那堿廠說是也不用鹽蒿子、也不用海草,咱也不知道用的什么邪術,反正就是大家伙兒忙了半個多月,最后一算錢…”
“嘿,別提鄉學孩子所用了…根本沒剩幾個錢。”
“哥,你知道吧?你走后不久,這邊所有的大鹽盤子,全砸了。就為了防止私煎。我們這個熬堿的鹽盤子,也是顏先生那邊的人,出了好大的面,以半生學問做的保,絕不煎私,才弄了個大鹽盤子。”
“結果最后根本掙不著錢。完后,鹽蒿子什么的都熬堿面了,大家燒火都是個事。就這么干了一年,第二年也就不干了。”
“鹽蒿子地…哥,你從松江那邊過來,看著他們種棉花。但他們夏天的時候,都得割草,蓋在壟溝里。要不太陽一曬,準反鹽。”
“第二年這鹽蒿子也長出來了,我們也想學啊。就說人家種啥,咱們就種啥唄?也是先生們出面作保,說我們這邊種棉花,再也不往里面摻舊棉籽桃了。”
“圣堂的人,又和我們講了許多道理,不能摻。”
“完后給了我們些新棉花種。顏先生那邊的先生,也去學了怎么種棉花,怎么蓋草、怎么防反鹽。”
“可我們種起來之后,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這玩意兒,霸地霸的厲害。那邊都是用豆餅堆肥的,我們這邊哪買得起啊?”
“就按他們的辦法學著種,人家那邊產三四十斤,咱們這邊產個十一二斤。”
“這還好說,可是,大家伙兒得做飯啊,得燒火啊。鹽蒿子地的鹽蒿子,都用來蓋地防反鹽了,大家伙燒火也成問題啊。”
“老棉花籽兒吧,種的密。棉桃子是不多,可是棉花秸稈多呀。”
“這地方,你也知道,哪有樹啊?但凡有點樹,當年煮鹽的時候,早就砍沒了。全靠燒草。現在地都授田了,剩下點鹽蒿地,也得蓋土防鹽。最后就算為了燒火,誰肯種那新棉種?”
“那新棉種的間距,兩棵能種原來的五六棵。再說,不使肥,一畝地產的也就和原來的舊棉花差不多。”
“再說也不是沒有種新棉種的,可你種新的、我種舊的,再加上管的也不行,軋棉花的時候籽都摻在一起了。二三年吧,那些種新棉花的,全都退化成舊老棉了。”
“人家那邊,一畝地得用一石豆餅,還有羊糞、豬糞、牛糞什么的。”
“就我們這個保甲里,五家用一個牛。沒錢,上哪買牛去?”
“買豆餅…這玩意兒就跟做買賣似的。你得投本錢吶,我們哪有本錢投啊?”
“也不是說沒想過借印子錢,可人家根本不借啊。”
“說地都不是我們的,那到時候還不上,咋辦?但有一說一,我要是放印子錢的,我也不貸,還不上咋整?收地,地都不是我們的。”
說到這,趙立本的二弟神秘兮兮的…即便家里其實沒有外人,但依舊還是神秘兮兮地說道:“哥,我聽說今年好像要賣五萬畝地。賣些錢,做本錢,改良耕田種棉花、要買新的織機。”
“你知道吧,鄉社里現在拉的屎,都各自堆在家里,不往地里面上。賣了五萬畝地,今年肯定得要重授田啊,誰知道重授的時候,自己抓鬮抓的是哪塊?”
“你現在把屎上到地里,那不等于給別人養老婆孩子嗎?等著這事定下來后,再把糞上到地里。”
可能,趙立本的二弟喝的稍微有點多了,當著趙立本的面又道:“哥,這事傳出來后,大家伙兒就都不樂意了。”
“說村子里一些寡婦、帶孩子的。干活又不干,出工又不出,還減免稅課。還有二十五的孩子田,孩子能種地啊?”
“就說真要賣地的話,就把寡婦、老頭老太太、孩子的地,都收回來吧。把他們的地賣了。”
“說真的啊,大家伙都挺不樂意的。憑啥自己種的地,給人養老婆孩子?是,地不是自己的,但這地它也不是放在那就自己長糧食的吧?”
“是,圣堂聚會的時候,說,說要‘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
“可咱畢竟不是圣人,睡了一覺之后,也沒覺得一覺就把私欲消除了呀。”
“圣堂鄉約還說,要我們‘善愛眾人,善待眾人。尊老敬長,叉手禮讓道旁。和鄰睦陌,答問笑言相向。慈善為懷,扶助鰥寡孤獨。仗義疏財,賑濟水旱災荒’。”
“哥,我不是我說嫂子和我侄兒,侄女。畢竟我嫂子在這,我肯定是不支持讓他們退田的。我就說這個道理,圣堂講,或是說睡一覺良知自來,或是講要慈善為懷,扶助鰥寡孤獨…可這也得看情況。”
“以前大家是支持的。寡婦家有孩子的,有二十五畝的授田。這一甲幫著種了,這二十五畝田也不要鄉學的錢、也不交社倉糧,大家種的有利可圖,那大家伙都幫襯著。”
“可現在要賣五萬畝地,當本錢。賣誰的地?這就和以前不一樣了,是吧?”
“以前圣堂講,要慈善為懷,大家都信。可真到要賣地的時候,輪到賣誰的地、重授田的事,這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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