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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七章 鄉約村社(二)

  靠著泰州學派深入繼承傳道,以及即便后世看來也算是移風易俗正面多于反面的鄉約,村社里的人對這一切還是基本滿意的。

  雖然之前的大基建,確實讓村社元氣大傷,但現在似乎挺過來的。之后怎么轉型,亦或者是別的,這又是以后要辦的事了。

  趙立本也不知道,這種鄉約村社的體系,是靠著四條腿維持的。

  保甲。

  社倉。

  鄉學。

  圣堂。或者叫聚和會。

  其中,保甲是鄉社的行政機構。

  圣堂或者叫聚和會,是基層組織,雖然宗教味兒濃,但效果確實不錯。

  剩下的,刨除掉必須要繳納的國課——劉鈺沒有給他們特殊扶持,因為他覺得這條路走不通,不想立這個做樣板。

  社倉和鄉學,都需要錢,需要物資。

  籌辦這個鄉社的儒生,士紳,是善良的,甚至是有些理想主義的。

  應該說,這片24萬畝的土地,凝聚了整個江蘇省的理想主義實干派的儒生。

  然而江蘇省有12萬平方公里、48萬平方里,1億5000萬畝的土地而非耕地面積。

  同樣的配置遍布全省,非要全天下,就要至少200萬到300萬同等信念、同等水平、同等真的不計錢財的鄉紳、士紳、儒生、生員。

  不管怎么說,籌辦這個鄉社的儒生們,真的不是為了掙錢。

  他們不收租。

  然而即便不收租,繳納國課之外,社倉、鄉學,以及劉鈺強迫的淮南墾區大基建,這都需要人力物力財力。

  10的土地收入要繳納國課。

  不多,但問題是稅制改革后,要繳白銀,不繳實物,在劉鈺利用東北南洋商品糧沖擊江蘇糧價的背景下,實際上的繳稅額度,在15左右,甚至更高。

  而且因為運河才修通,所以資本包買商弄得鐵輪機下鄉這件事,還沒有把這里吃掉,他們手里真的沒有足夠的白銀。

  12的土地收入,要進入社倉,以備不時之需。

  平均8的土地收入,要維系顏李學派設想的8歲入小學的教育體系。

  加上這幾年搞運河海堤基建,即便可以選擇出徭力,但實際上也得需要支出,這又幾乎每年15。

  除此之外,鄉約鄉社保甲等,還要組織百姓修河,榨油,染布等,加上治水修河修堤,這又使得鄉社的徭役,每年平均在70天左右。

  還有鰥寡孤獨的贍養,一些孤兒的成年前的授田…

  即便壓到這種程度,但憑借著士紳的善心、無有地租和地主占地問題,以及理想主義儒生扎堆于此甚至自掏腰包,以及出徭役的地點都在家門口不遠,竟倒讓一些人的日子也還過得下去。

  保甲制和圣堂組織下,以保甲為基礎、以圣學為紐帶,組織的助耕社,互助社,初步解決了耕牛不足的問題。

  一些理想主義的學醫的,也經常來這里免費幫著村民治病,也省下了一大筆開支。畢竟李塨當年就是學醫的,顏李學派里面,分齋教育下,所謂“生活就是圣道”的理念下,學天文地理醫學農書的人著實不少。

  加之嚴格的授田制,嚴禁進行任何形式的土地買賣,也堅決反對傭耕制,保證耕者有其田,保證了土地不被兼并。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不是說他們做的不好,而是外面發展的太快,使得他們已經撐不住了。

  他們被資本主義萌芽區包住了。靠一片24萬畝的土地,是沒辦法搞全面的自給自足的。

  這一點,趙立本的老婆是感觸最深的。

  這些儒生不錯,為了體現鰥寡孤獨皆有所養的理念,也得益于圣堂聚和會這樣的準宗教組織的幫助,趙立本離家的這些年,他老婆帶著孩子,沒有餓死。

  25畝的土地作為兒童寡婦的授田,交由別人耕種,收取一半的收入養家、上學。

  他老婆也就只能靠織布來生活。

  可問題是,鄉約村社的最終理想,還是“男耕女織”。

  他老婆織布,能換啥呢?

  別人都男耕女織,他老婆自己紡紗、自己織布,賣不出去。而且棉花也得和村子里的人換。

  外面的商人…外面的商人,壓根不買他們的布。

  因為這些布,不好賣。

  退化的亞洲棉的短絨,以及老式織布機出的小布,爭不過工業革命之后的家庭紡織業用鐵輪織機和長絨棉紗織出來的大布。

  男耕女織的極限完美狀態下,就是女人徹底依附于男人,寡婦是沒有活路的。

  倫理和婚姻法在這擺著,男人沒死,只是被流放或者跑路了,不能單方面離婚再嫁。

  趙立本他媳婦的所有權是歸趙立本的,不是歸她自己,或者她的父母。

  男耕是主業。

  女織是副業。

  這和南通周邊村子里,副業為主、主業為副的狀態,是徹底相反的。

  趙立本老婆織布是真的賣不出錢,自己自己不種棉花,那么棉花總得換。

  內部又賣不出去,家里又沒有種地的男人能授田五十畝…只能說,得虧還有個重視家庭的弟弟,靠著圣堂聚和會的幫襯,以及慈悲為懷善心滿滿的儒生先生,也就能活著。

  也就是這是個儒生的試驗田,但凡是正常的外部世界…或者在資本主義萌芽區,去工場做工;或者,死了。

  所以大順的工業革命,紡織業的韌性,或者說壓榨率可以更高,源于南通只是副業變主業、主業變副業。

  和南通的紡織業家庭最像的,不是倫敦、巴黎手工場的工人,而是更像愛爾蘭的農場雇工——小塊份地種點土豆,主要靠給貴族的圈地農場種麥子賺工資,一旦土豆出病就是大規模死亡——南通模式就是如此,男耕女織,但耕地和愛爾蘭人的份地差不多大,甚至還不如。種點吃的,大部分貨幣收入來自于做工。逼急眼了,給點錢就能干,包買商的壓榨可以更狠一點。

  但既然如此,你不肯干,自有的是人搶著干,那這種沒有地、有孩子、且不能接受繼續壓低工資否則養不活孩子的寡婦,自然很難找到工作。

  全世界都一樣,英法工場、工廠崛起的時候,都是優先招周邊的、有自己住房的人做工。只有人力不足的時候,才去招那些需要提供住處額外開支的工人。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像趙立本這種被劉鈺的改革所影響、犯罪、變種流放的人,老婆孩子能活下來,不管怎么樣都該感謝這些籌辦鄉約村社的人。

  這是不能否定的。

  按照劉鈺那一套搞,就趙立本這情況,老婆出去賣最后爛死、孩子流浪被抓去惡童感化院、二弟三弟簽賣身契去南洋或者錫蘭,這才是正常情況。

  現在趙立本原來的三個孩子,居然還有倆活著的,老婆居然也還活著,這壓根就不正常。

  當初趙立本跑路的時候,有三個孩子。

  老大是長子。剩下倆姑娘。

  如今返回的時候,最小的姑娘得白喉死了。

  長子和長女還活著。

  兒子活著,便有25畝的授田。

  按照顏李學派的三字經,八歲入學,十歲就要住宿在鄉學之中,為的就是培養“同窗之情”。

  吃住,都是靠從鄉社征收的鄉學款來支撐,這就讓家里減少了很多的生存壓力。

  但鄉學的錢肯定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

  理論上,現在這種情況,可以學明初,或者學現在的朝鮮國。

  鄉社普遍征收布匹、折色,從而讓那些耕種的人為了繳“稅”,去交換專門織布的,促進商品交換的發展。

  但這畢竟只是個小鄉社,不是國家。

  既不需要養兵,也不需要國防,征收布匹沒用,所以只能紡紗織布的寡婦,手里那點本事也確實弄不到錢花。

  這一次趙立本回來,而且還是帶著從金礦那暴動用命換回來的錢,買了些酒肉,也算是前寡婦一家,好好地吃了一頓。

  肉是沒有的,這又不是城市周邊,就算殺豬,也不會傻呵呵地選在野菜豬草開始萌芽的春夏時候殺豬,那不是腦子有問題嘛。

  但酒倒是有,還有一些算是后世“罐頭食品”的一些鹽腌豬油。

  二弟又殺了個雞,弄了條魚,配上香噴噴的豬油,也算是一頓豐盛的餐飯了。

  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趙立本忍不住笑道:“這是關東的高粱酒啊。在那邊就喝這玩意兒,回到這,還是喝這個。”

  二弟咂了一口,擦了一下嘴角道:“如今這邊哪有做酒的?喝的都是關東酒,那邊的高粱酒,還有南洋的甘蔗酒,聽說是一船船地往這邊運。”

  “南邊的墾荒農場,都是秋天種麥子、春天種棉花,沒什么釀酒的東西。”

  “哎,我說,哥,聽說關東那地方,尿尿都得拿棍敲?真的假的?”

  趙立本夾了一筷子魚,舌頭熟練地把魚刺抿出來,想著自己還要帶著他們去關東,不免啐道:“不要聽他們胡說。哪有那么嚇人?冷倒是真冷,但若是去油坊、燒鍋或者遼河上干個半個來月,換條棉褲是不難的。”

  “我說老二,我從松江回來,看著人家那邊都忙著收麥子、間棉花。你們這邊的先生,難道不懂農學,種不了棉花?便說種點棉花,現在棉花不是比糧食貴啊?”

  他二弟嘿了一聲,搖頭道:“難啊。難。棉花吃地啊,之前不是沒種過,但當時種的都是老種,如今老種的棉花不值錢。人家外面來收棉花的,都是收新種棉。”

  “不是說不能學,而是人家那邊根本不收我們這邊的。因為…因為出過事。”

  說起這個,趙立本的二弟就咬牙切齒。

  “之前有人把舊棉種的棉桃子,摻在了里面賣,被抓住了。人家那邊說的也有道理,說是要改良棉種,把舊棉種的棉桃子摻在里面,當新棉種的棉桃子賣。到時候盤出來棉籽,再種,弄得新不新、舊不舊。說是直接影響天下的棉種改良更換,就是不收我們這里的棉了。”

  “收過去的皮棉,軋棉去籽的時候,舊籽兒和新籽兒摻在一起了。興國公說他廢了許多年功夫,得罪了百十萬人,就為了換棉種。新籽、舊籽摻在一起,那一批棉籽,全廢了。聽說因著這件事,勃然大怒。還派人來到鄉社,把我們的鄉長給好一頓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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