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煎私鹽的,都不是什么善茬。心里就覺得憋屈,憑什么自己給場商干了好些年,最后一丁點補償都沒有?連房子還被墾荒公司要求限期拆除。
一開始他也沒想著犯事,便去墾荒公司問了問。
墾荒公司那邊,說更喜歡要從海門、松江那邊過來的,有棉花種植經驗、有種地經驗的人,不是很喜歡要這些鹽工。
而且墾荒公司那邊說的也很明白,花錢雇人是為了掙錢的,這批鹽工根本不會種地,花錢雇你們那不是養了批爹嗎?真要干,那也不是不行,拿最低工資。
這群人本就憋著一股火,一氣之下,幾個領頭的一攛掇,便覺得冤有頭、債有主,墾荒公司那邊說的好像也沒錯。
自己這群人累死累活給場商干了那么久,就算要補償,也得場商給。如今直接拍拍屁股走了,這還有天理嗎?
于是一群人便去討說法,結果就鬧大了。打傷了人不說,后來在氣頭上,還把一些房子、工棚給燒了。
官府自是向著有錢人的,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而且廢鹽墾荒,這是要堅決執行的政策,對于這種反抗者,正要殺雞儆猴,必要嚴打。
好在搭車的這個連夜跑了。
跑到了松江府,正趕上那邊進行城市擴建改造,說是日后也得搞身份等級制。
搭車的知道自己身上還有官司,而且還屬于那種領頭的要犯,一咬牙一跺腳,便去了招工去東北的船。
說是去挖金子的,苦是苦點,可是一個月給的錢可不少。
差么點把苦膽吐出來,總算是到了營口。從營口沿河而上,又轉陸路,到了吉林船廠,才算是到地方。
可真到了淘金子的地方,才知道那才是真正吃人的地方,去了可就別想跑出來了。
如同大順京城西山煤礦故事一樣,騙進去后,欲逃者,巨梃斃之。
好在他有一身的本事,又是參與過鹽工抗爭的,竟在這地方組織了一場逃亡暴動。
不但跑了出來,還偷著帶出來一塊狗頭金。
他運氣也真的是好,跑出來后,就趕上了皇后生病、皇帝大赦。改頭換面,熬了一陣,便想著要回去看看。
看看自己那倆弟弟,是不是還活著;自己的老婆孩子,是不是還活著。
倆弟弟都從事和鹽有關的工作,都是在原本的運鹽河上做鹽工的,負責裝卸運輸的。
想著自己偷出來的這塊金子,也能換不少錢。待回到老家后,弟弟若在,老婆孩子若都還在,便帶上一起,來東北買塊地。
一家人從頭干起來,弄幾頭大牲口,好好干幾年,趕上年景好,日子也就好過了。
他從那邊逃亡的時候,鹽政改革才剛開始。如今老家到底什么樣,他也不知道。
老家有多大的變化,他是不知道。但一天之后,他就知道,老家肯定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因為馬爬犁,到了遼河與招蘇臺河的交匯的通江口。
他對這里印象深刻,當年就是在這下的河船,走的老驛站道,去的吉林船廠那邊的山溝子金礦。
幾年過去,這通江口都和自己來的時候完全不同的。
畢竟去到金礦之前,那些招工的老鄉還是和藹可親的,許下了許多好處和美好愿景。當時還在通江口逗留了一段時間,又招了一些人才一起去的。
那時候通江口人已經不少,但肯定和現在不一樣。主街已經換成了青石磚鋪出來的路,商鋪林立,還有許多的大糧垛。
車老板兒見搭車的感嘆,便道:“這幾年通江口可是發達了。夏天行船、冬天走冰。東西遼河的豆子,都在這堆著。據說是去年一年,建起來的大糧倉,就能容七八十萬石的豆子。”
“好些人家在這里囤貨。秋天收了,冬天運過來,一些貨要到夏天通航了才能全走完。”
“這邊再往下的遼河,能通大船。再往上,就通不了那么大的船了…”
搭車的著實想象不到資本的力量,短短幾年之內,愣生生把這通江口,弄成了一個每年大豆貯存量上百萬石的大鎮。
等著過了沈陽,別了老鄉,又搭了別人的爬犁到了營口后,更是覺得自己仿佛在金礦里過了幾百年一樣。
如今還在冰封期,船還未通航。要等到過了年的三月中旬,才能開船。
好在一點,這紙票,在這里也能花;自己說的話,這里的人也完全聽得懂。
手里有錢,便做什么都行。
碼頭那邊打聽了打聽,知道現在有定期從營口起航的客船。都是大船,專門拉客的,需得提前買票。
當然也有那種小船,更便宜。
但搭車的也算是在金礦里撿回來一條命的人,可是知道那種小船,鬼知道會不會半途殺人越貨搶錢,把人往海里一扔,抓都抓不到。
就像是當初在金礦里一樣,死那些人,往深山里一扔,幾天就沒了,也不見朝廷去管。
是以這年月,還是乘大船安全一些。
定好的啟程時間,是四月初。三月中的那艘客船,早就已經沒票了。
如今從營口,往來朝鮮的、天津的、松江的、威海的,船倒是多得很。
他買的票,并不是直航松江的。而是先去威海,在威海停歇,轉去朝鮮的仁川,再從仁川去松江。
這是他能買到的最早的回江蘇的船票,那些直航的,早就賣沒了。
這種中途轉折的,需要的時間久一點,真正做稍微大一點生意的,除非特殊情況,否則是不選擇乘坐這種客船的。
距離開船還有三個月時間,搭車的也只能先在營口住下,等著冰融雪化。
剩余的時間,便在這里逛了逛,越發感覺仿佛自己在金礦住了幾百年一樣。
比如那些燒煤的、聳立著煙囪的火磨面粉廠;比如一些以蒸汽為動力的鋸木家具廠;還有些實在不方便從松江府運輸過來售賣的火柴廠等等。
其實這倒真不是這幾年仿佛一下子變出來的一樣。
而是因著當初他逃亡到松江府的時候,窮的啥也沒有。城市再大,也和他沒關系。
既沒有錢,也沒有時間,來看看這些年發展起來的城市。
更早時候,他只是在淮南鹽場利煮鹽,生活半徑也就三十里。
沒有緝私巡查的時候,就負責攤灰,淋鹵,煮鹽。
或者是去草蕩里割草、晾曬、捆綁、運輸。
要么就是刮鹽。
而鹽工一般情況連褲子都不穿,吃的和豬食差不多,唯獨也就是不缺鹽。
即便淮南距離大順工業革命的發源地那么近,可在他干鹽工的那幾年,其實幾乎沒感覺到有什么變化,甚至可以說在他眼里毫無變化。
和他爹那一輩、爺爺那一輩講述的故事,幾無區別。
至于說城市原本的風情,和他這種人也沒啥關系。
有句這人不知道的詩詞,古人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腰纏十萬貫,才能欣賞到二十四橋的月、妖嬈的姬、文人的聚會、青樓的詩詞。
要不然去揚州府做敖鹽的鹽工,離這些東西可就遠了。
如今他雖然沒有腰纏十萬貫,但棉褲里藏著一大塊金子。有錢又有閑,這心態就大不一樣,就可以看看城市,自是覺得有些看不懂了。
其實遼河口的發展,早就已經開始了。
大順之前往遼東犁庭掃穴,又大量移民,想要控制東北,肯定要靠水運的。
只不過之前的發展和移民,換成明朝初年時候,也基本沒啥區別。
直到這些年,資本開始介入后,發展才和過去不一樣了。
一來這里是此時整個東北地區的唯一有價值的商業通道。
要輸運送大豆之類的東西,靠推車、馬車之類的,運到關內,怕是褲衩都要賠進去。況且,京城也吃不了那么多的豆子。
在資本介入之后的關外開發,完全是依托遼河水運的。
是以,幾乎所有的黃豆制品,都是從營口裝船運往江蘇的。一年大幾百萬石的規模,自然而然地發展起來。
同時,這里的氣溫相對來說較高一些,種植小麥的也比較多。
東北大部分地區的主食,是粗糧,是作為大豆種植業的副產品出現的高粱。要采取一年豆、一年高粱的模式。
但那時對底層百姓而言的。
商人也好、士紳也罷,肯定是不吃高粱米的,那玩意兒粗糲難咽,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京城一群老陜,也比較喜歡吃白面。
是以營口這邊還有比較發達的面粉業,走的也是原本歷史上清末的奇葩路子——蒸汽機配改良石磨。
轉運大豆,是商業。
而榨油、做豆餅、磨面粉,則是工業。
作為江蘇的經濟附庸,基本上都是圍繞著江蘇的需求搞出來的簡單工業,還有一部分比如面粉等是為了供給京城的。
除非像是火柴作坊這樣的輕工業,這年月只能搞白磷火柴,一般情況不選擇裝船運輸,容易出事而且也賺不到太多錢。
再比如玻璃,確實不太好運,這邊又有煤。
所以才會選擇在這里配置一些江蘇也有的輕工業。
剩余的,基本都是江蘇需求的。
大豆加工。
柞蠶繅絲。
木器家具制作。
也算是初步搭起來一個圍繞著江浙資本財團而出現的標準原材料產地經濟。
這里有柞蠶絲繅絲業,但沒有絲綢工業,都要運送到江蘇進行再加工。理論上這里倒是也能種棉花,但劉鈺并沒有允許科學院在這邊改良適應本地氣候的長絨棉,之前沈陽那邊種過一點本土棉也立刻就被劉鈺指揮金融資本撲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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