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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五章 全都裝傻(下)

  如今在場的每個人都在這個局中,已經是不當傻子都不行了。

  阜寧縣令官最小,格局終究還是差了點。

  他想的是這件事多來幾個人背鍋最好。

  可來的這幾個人,沒有一個想著背鍋的,也沒有一個想著在事情了結之前就向上匯報的。

  尤其是報給皇帝的。

  這不是給皇帝出難題嗎?

  都覺得明擺著皇帝想要殺人奪地,現在案子沒坐實之前就弄到朝堂上,亂成一團,讓皇帝怎么做?

  本來想殺人奪地的,鬧到朝堂后,鬧得風言風語,朝會爭論,必有反對之聲。

  皇帝也沒法跟如今運河改海運之后的天津港流氓似的,梗著脖子喊朕就殺人奪地、手動抑兼并了,怎么地吧!

  只有把該殺的殺了、該搶的搶了,然后再把這件事坐成道德敗壞的典型案件后,才能報上去。

  到時候皇帝假惺惺地說一句殺戮太過,然后你好我好大家好。

  如今屋子里的人,每個人都在提防別人。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局外人,皇帝沒提前跟自己說。

  都覺得皇帝肯定提前跟劉鈺說了,那么黃淮都督覺得皇帝跟沒跟廖寒輝說呢?跟沒跟淮安府尹說呢?自己這些人被“請”到這里,真的只是阜寧縣令的主意?

  阜寧縣令說的話,就是阜寧縣令自己的意思嗎?

  這件事根本就不是六政府的事,不是一個走正常程序的事。

  不走正常程序,那么在場的每個人都可能提前被皇帝通過非六政府工作流程的正常程序提前提點。

  況且,如今六政府的正常政府工作程序,本身就是皇帝“賜予”的一種規則。皇帝隨時可以打破這個規則。皇帝是否愿意打破這個程序,與皇帝能否能夠打破這個程序,不一樣。

  能與不能、愿與不愿,是有本質區別的。

  不走正常的六政府的工作流程,私下里跟皇帝直接溝通的事,多了去了,防不勝防。

  阜寧縣令這時候是最難接觸到朝堂斗爭的人,他見來的這些人都同意要從嚴從重從快地處理此事辦成死案,他就必須要問清楚一些事。

  阜寧縣令不是誰都能當的,這縣令是從別的縣一把手平調過來的,一共七個字的平級標準,五六七三個字的縣都是別處平調過來,升遷順位靠前的。

  但是否升遷,還要看官員三年一次的考核自己的評分如何。

  評分怎么體現?

  說難聽點,就縣衙里那幾個鳥人,真要是把鄉紳全砍了,征稅、勞役之類的事,他全都辦不了。

  朝廷給他發那點工資,理論上他也可以組建自己的“幕府”,找些師爺之類的,以“編外人員”的身份,來參與管理。

  但這不是不給那么多錢嘛。

  再說要是有那么多錢,朝廷直接自己養財政人員不就得了?

  搞現在這種稅收模式本身,其實就是默許地方上:貪污、腐敗、加派、攤派什么的,你們自己看著辦。

  總歸朝廷的稅就這么多,國課之外,你們多收了,理論上都是違背朝廷仁德輕稅之名,出了事或者想讓你們出事的時候要辦你們;要是少收了屁事也辦不成,未必辦你們,但沒有政績肯定是別升遷了。

  阜寧縣令頭疼的也就在此。

  心說我要是跟興國公、黃淮都督似的,手里有錢有權,養出來自己的幕僚班子,不開府而開府,靠自己養個幾十個師爺、百十個會計、三五百教書先生之類,我也用不著這些鄉紳。

  你們這是準備把這些鄉紳全弄死,弄死之后,基層崩潰,你們拍拍屁股走了,我咋辦?

  阜寧縣令心想你們砸碎一個舊的縣鄉村體系倒是容易,可新的從哪來?我這個縣令管他媽橫豎加上范公堤以東沖出來的新地幾百里的地方,就憑我們縣衙這幾個吃財政飯,鄉紳也沒了,這還管個屁?

  可真就成明末閩北那邊鬧田兵的時候:令不出縣城大門了!

  “國公、都督、府尹大人…這里下官最小。有句話,也只能下官來提。”

  “這些人固然罪無可恕,但處決了他們之后,這偌大一個阜寧縣,日后朝廷還要開二期工程…這…這,這下官可真的是管不過來了。”

  “不怕說句諸位大人嘲笑的話,下官是真的沒管過沒有鄉紳的地方。況且縱下官有復秦之制度,編以里甲、充斥縣吏,可下官要錢沒有、要人也沒有。”

  “所以,諸位大人,還是給下官出個主意。日后,這里到底該怎么辦?”

  這個問題就很好。

  好就好在,在場的人,除了阜寧縣令之外,幾乎沒有人關乎阜寧縣以后怎么樣。

  但這個問題,劉鈺怎么回答,卻能從回答中咂摸出很多隱藏的事。

  于是,眾人幾乎是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劉鈺。

  淮安府尹心想,這阜寧縣令也是滑的厲害,他真就沒辦法?不,他有辦法,我也有辦法,但這些辦法是不是陛下想要的辦法,那可就難說了。

  劉鈺絲毫不避諱眾人的目光,笑道:“確實,一下子殺這么多人,這阜寧縣日后該怎么辦,這確實是要好好說一說的。”

  “如今朝廷花大價錢修了淮河,便水害為水利。且廢了運河,不再需要束水沖砂,又斷了之前黃河保北不保南之規矩。加之這些年海鹵日退,自范公堤往東已有百余里。”

  “不消數年,蘇北便可稱為糧倉地,土地耕種再不像從前難辦困難了。我對蘇北這地方,還是看好的。”

  “《禹貢》中,兩淮可是上等地。黃河泥又肥,只要解決了水患問題,日后蘇北田畝未必就比蘇南差啊。”

  這倒是個實實在在的變化。

  淮河不修、運河不廢,蘇北地方,就不要談什么賦稅了。

  扣除地方上根本管不到的鹽稅,朝廷對蘇北的要求,也就是“別出民變、有災能賑、最好三年才要一次賑濟請不要年年都要”。

  按照后世的行政區劃分,阜寧縣現在管的地盤,算濱海縣、射陽縣、阜寧縣。糧食產量加在一起算一個縣的話,很高。

  除了不能和榆樹、農安、公主嶺這些隨便三五年的產量就夠大明王朝從永樂年到崇禎年二百年漕米所需的糧食三甲縣外。

  和扶余、五常之類的掰掰腕子,排個前五是沒啥問題的。

  可現在嘛…莫說產糧大縣了,每年平均的救濟糧加賑災款倒是能在大順排前五。

  趕上洪澤湖、黃河、海潮耍耍脾氣,基本上年年與后世另一個江蘇產糧強縣沭陽,爭個大順救濟糧、賑災款、災民數的冠亞軍吧。

  為啥非要先下南洋、后廢運河修淮河?

  除了朝廷這邊軍事安全上的考慮之外,按劉鈺的說法,這要是先修了淮河廢了運河再下南洋,南洋種植園如今這個勞工價,可是半個蘇北百姓都“騙”不去。

  蘇北這等過去和將來都是好地方的地方,如今愣生生被黃河、淮河、漕運、鹽政,把鄉村折磨成了十八層煉獄。

  現在曙光初現,劉鈺這么一說,眾人稍微一想也就能理解這其中的變化。

  雖然對劉鈺說的蘇北糧產量日后未必比蘇南差這個說法尚且存疑,但想著肯定比以前是強。

  而這,也幾乎是直接提醒了阜寧縣縣令:朝廷在這個節骨眼前選你來阜寧縣,要的不是你救災的本事,也不是你協調修淮河的本事,而是要你以后把阜寧搞好的本事。

  至于怎么搞,劉鈺又道:“如今淮河入海渠主干既已完成,日后墾荒也好、種植也罷,這都需要重新丈量土地的。”

  “好在,之前朝廷派了些測繪專業的來實習,我也就順手讓他們丈量了一下荒灘土地,日后也可以用來丈量墾田嘛。”

  “既是要墾田、要不負朝廷修淮河的投入,只靠一個阜寧縣衙肯定是不夠的。此事之后,這些測繪專業的學生暫且在這里再干一年,我在上疏朝廷,請朝廷派些干吏,來填充村鎮。”

  “古儒一派不是想要搞均田、搞學校制分齋教育嗎?也可以讓他們在這里嘗試嘗試。”

  “錢從何來,我看這里也要行蘇南那種十一稅之制,國課既足,剩下的就做地方使用,興水利、辦學校。”

  “既然蘇南、威海、鯨海等地,可以特異于天下,而嘗新政。這蘇北,我看也未嘗不可。”

  “此外,這些荒灘地,也可效蝦夷、臺灣等故事,吸納資本,募民墾荒。”

  “如今朝廷既不缺錢,也不缺能到基層的讀書人雖然讀的不是正經書但做個小吏還是可以的,我看,阜寧令這個問題,沒什么難的。”

  他這么一說,剩下的人就更明白了,心道國公您可真的只是來辦道德問題的,真的和土地分配一點關系都沒有呢。

  又想,如今這人還沒死呢,皇帝那邊連吹響器的、嗩吶班子、白事宴席的肥肉、頭七的紙錢都備下了,那還有什么可議的了?趕緊動手吧。

  都說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君倒是沒說讓鄉紳死,只是送了點紙錢錫箔麻布片子啥的,是死還是不死呢?

  阜寧縣令則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這么搞,自己這個阜寧縣令的政績非要升騰不可。

  憂的是,這么搞,自己這個惟新黨的標簽怕是摘不掉了。

  雖說文忠公有《朋黨論》,圣人亦云君子群而不黨。

  然而,自己可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就是個純粹的官僚。

  自己是真沒有理想和信念,不管是三代之治、王道盛世、小農均田、士大夫共天下亦或者是惟新工商,全都沒有,也他媽全都不信啊…怎么自己就被貼上朋黨的標簽了?

  自己連理想信念都沒有,哪有資格朋啊?

  既無理念,也就根本無從以此為基礎確定自己為官施政的手段是否符合自己的理想、做的是好還是壞。

  按照墨家儒家那一套,官職的權力是為了實現理念的一種工具,政府做的好不好要在是距離理想更近還是更遠上來體現和評判。

  然而自己壓根就沒有理念,所以當官本身就是為了當官,官當的好不好看看自己是升職還是降職不就知道了?

  自己這個標準的官僚,壓根就是誰在廟堂支持誰、誰坐龍椅都呼圣。可他媽皇帝終究不是真的能萬萬歲啊,萬一過幾年,風向一變呢?我這身上的惟新黨標簽,是好還是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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