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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一章 綁定(上)

  “我們應該在英國賣更多的茶葉,還有其余的貨物。”

  原本是討論茶葉日后如何定價的問題,到此時已經完全跑偏。不過這種跑偏和一開始討論茶葉定價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獲得更多的利潤。

  漸漸把話題引向了這個方向,劉鈺心中暗喜。雖然貿易和搶錢有很大的區別,但有些地方和搶劫一樣,在更富裕的地區搶劫效率更高。

  在實質壟斷的情況下強行要求對方開關低關稅貿易,就是一種“合法合理合義”的搶劫。畢竟這事兒,換種角度,就可以叫“為了英格蘭人民的喝茶自由,讓英格蘭人民喝到更便宜的茶”。

  話題既引到了這里,能說的可就多了,時間便過的飛快。

  第一天的股東大會就在一片對歐洲貿易的美好愿景中結束了。

  等到傍晚散會的時候,商人們都對之前對劉鈺提出了質疑的年輕人徐亨夸贊幾句。

  徐亨問的劉鈺喜笑顏開的情況,眾人眼睛又不瞎,都看在眼里。心想他家本就是最早搞對日貿易的,當年伐日的時候又頗多出力,如今年輕一輩里又出了個這樣的人物,徐濤那老頭子的大兒子死得倒是巧。要是當年不死在小倉,興許還出不了這么個小兒子接班呢。

  徐亨終究年輕,沒那么多城府。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最喜歡被別人夸獎的年歲。

  父親選了他當家族的掌門人,自也是一心想要表現的好點。只不過在這種股份制合作的情況下,自己想要表現的好,還真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往劉鈺身邊靠,得劉鈺幾分看重,便勝過許多。

  志得意滿地受了人一通夸獎,腳下像是沒了根似的飄回了家。他家不是松江府的人,只是后來搬到了松江府,買的好大的宅子。

  回到家中,先去拜見了老父親,雖然名義上把權交到他手里了,但老頭兒暗地里還是足以一句話收回一切的。

  進屋的時候,當年大順伐日本時候還能跟船幫助后勤的徐濤,響徹著風燭殘年的咳嗽聲。

  聲帶已經有些老化,呼吸間都能聽到莎莎的仿佛拉風箱的聲音。

  “父親,今日國公夸我了呢…”

  當下將今日發生的事和父親一說,徐濤聽后,點點頭。

  “亨兒,今日說得好。我早些年初見國公的時候,便知這是個不喜歡空談的人。你今日能抓住重點,實是我家的喜事,我這也就放心了。”

  “今日國公的意思,你可還聽出來什么了?”

  徐濤笑瞇瞇地看著自己的小兒子,詢問他對今日劉鈺說這番話還有什么別的想法。

  徐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父親,我聽國公這意思,好像還是說要擴大對外貿易?國公一直反對大家當坐商、行商,說這樣毫無技巧,純粹是勤勞的百姓織工讓咱們坐地收錢,算不得本事…”

  徐濤呵呵地笑了兩聲,招手讓小兒子坐下。

  劉鈺今天的這番話,不同的人聽來,能聽出不同的意思。

  徐濤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他早年就是搞走私貿易的,為此還搭上了大兒子。

  新井白石出臺了貿易新令,減少日本的金銀外流,頓時讓那一年的出貨量減少了一半以上。這才導致了徐濤讓大兒子鋌而走險,過馬關海峽去走私,結果死在了海上。

  大順后來的伐日戰爭,他全程參與,作為貿易公司的代表,負責協調后勤。

  他年事已高,這輩子也算是經歷了太多。從當年的對日貿易拿到銅礦定價權,壓的日本商人不得不賠錢賣銅以便從生絲上找補;再到被新井白石一個行政命令逼得兒子這個走私販子被炮打死;再到對日戰爭打開日本國門,原本的走私成為了合法的貿易。

  經歷的多,也經歷過走私轉正為合法,經歷過被一紙行政命令逼得走投無路的種種情況。

  如今回望過去,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幽幽回味了許久,才對小兒子道:“國公今天說的這番話,你未必真的明白。我經歷的多,這話我卻聽得明白。”

  “你也知道,你大哥死在了日本。說句不好聽的,當時你大哥干的那叫什么?其實就是走私。”

  “問題是,這種走私,國公怎么看?”

  “你也知道,當年我跟著國公去簽馬關條約,也給你大哥做了做法事。國公也倒了杯酒,對你大哥的定義是為日本人民能穿上更好更便宜的絲綢棉布而獻出生命的自由商人,還給立了個碑。”

  “國公一般不會輕易評價別人,但凡他評價了,可能他內心依舊不屑,但卻在試圖傳遞一種意思。用國公自己的話講,這叫‘態度’。”

  “當年國公簽馬關條約的時候,還派人去祭掃了新井白石的墓,只說為他駁基督、而興名教之功。實際上,國公懂儒學嗎?便是懂,他也不近朱子學問。無非就是贊他當年為防金銀外流做的種種手段,似有種恨生不逢時不能做對手的感嘆罷了。再就是騙誘一下日本的儒生,以儒為勾連,使得日本儒生順從天朝之統治。”

  “你覺得,若本朝絲、棉、茶等物,皆有舶來品競爭,國公還會高呼什么自由貿易嗎?只怕他做的,要比新井白石還要過分。”

  大兒子已經死了許多年,實際上徐濤連模樣都已經忘記了。只是這些年親身經歷了大順的海外貿易拓展,聯想到自己之前的經歷,對劉鈺的許多做法,總比別人更能理解一籌。

  徐亨沒經歷過父輩在日本貿易的苦澀,只是聽說過當年的二桃三士之計之后,各家都要爭相給長崎奉行送禮以求那么幾張定量的貿易信牌。

  聽說過,沒見過,也就完全無法理解父輩們當年的經歷。

  如今徐濤說起往事,延續至今,徐亨想想劉鈺的政策和整日呼喊的口號,不由點了點頭。

  “確實,若真如父親所言,國公必要做的比那新井白石更嚴苛。國公雖嘴上說,國民財富總和是生產的總消費品,金銀只是一般等價物。但實際上,他對金銀很看重。”

  “他雖批判重商主義,但實際上,他奉行的也是重商主義。只出口,不進口,關稅保護。”

  徐濤哈哈笑道:“亨兒啊,記住一句話。做皇帝的,最恨稱帝的;做商人的,最恨其余商人。最恨重商主義的,一定是那個最奉行重商主義的。”

  “國公就是這樣的人。你說他內心對英國的棉布禁止令怎么看?”

  徐亨想了想,嗯了一聲道:“自是支持的。國公以為,那樣有助于國內的紡織業發展。國公不是總罵我們,說我們是被勤勞的農工慣壞的廢物商人嗎?他是不能不提農工的。他內心認為英國的棉布禁止令是妙招,所以才經常咒罵?”

  徐濤覺得孺子可教。

  “然也。凡國公罵的兇的,那便是真正戳到國公痛處的地方。國公常講一句話,敵人罵我,那是我的榮耀。他每次提及荷蘭人罵他卑鄙無恥、俄國人罵他兇狠狡詐、日本人罵他無恥至極的時候,都是眉飛色舞,挺胸抬頭,紅光滿面,洋洋自得。”

  “反過來,他罵的那些人、那些政策,多半是真正讓他難受的。”

  “所以十多年前搞對日貿易的時候,他罵新井白石罵的最兇,所以后來天朝伐日。如今他張嘴閉嘴都在罵英國東印度公司,如今又提這英國富庶,以我這七十年的見聞來看,國公心里這是動了殺機了。”

  說到這,徐濤忍不住笑道:“你要知道,當年國公要對日本動手之前,那是跑到江戶去參江戶的,該跪的跪、該舔的舔,跪完之后呢?”

  “而這英國東印度公司,國公罵的最兇,還有鴉片這等國公極端厭惡的事。結果呢?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依舊讓英國東印度公司貿易,反倒是拿‘無辜’的丹麥公司下狠手。”

  “他若是對英國東印度公司下重手了,尤其是趁著這一次名正言順查鴉片的事下了重手,這英國東印度公司反倒沒事了。”

  “可他沒下重手,反倒高舉輕放。旁人不知,我可是跟了他二十多年,親眼見到他是怎么打開倭人國門的。”

  “這么好的機會,他不打壓,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大的要來了。”

  徐亨倒是還沒往這方面想,他最多也就想著可以擴大走私規模,畢竟荷蘭那邊有專業而且成熟的走私分銷團隊,那個什么J.J.VOUT&SONS組織,據說路子特別野,走私茶能從波羅的海賣到南美,有各種歐羅巴的知名士紳參與,關系能一直找到各國王室去。

  暗想最多也就是擴大一些和這些走私分銷商的合作而已。

  畢竟這和打日本不一樣。

  打日本,終究近,而且日本根本沒有海軍。大幾百萬兩的軍餉就夠了。

  打荷蘭,那都要大順的海軍全力壓上。

  這要打英國,怎么打?

  實在是不敢想象。

  然而父親的話,似乎也有道理,以之前的經驗來看,至少以對日的經驗來看,好像也確實是這么回事。

  之前可是整日罵新井白石,罵的那么兇,最終一波徹底推翻了貿易許可證制度。

  如今更是三天兩頭罵英國東印度公司,之前伶仃洋的喬治·安森事件,更是暴露出一種“無緣無故”的恨。

  然而現在卻沒有趁著鴉片問題好好處置英國人,被父親這么一說,徐亨覺得確實有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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