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這些商人說清楚朝廷的態度后,劉鈺又在龍牙門,邀請了這些商人看了看這里的駐軍操演。
也是在告訴這些商人,放心大膽地在南洋投資,沒有任何問題,有這些軍隊保護,不會存在大順取代荷蘭這樣的情況,被別人取代。
確保了投資者最起碼的安全保障后,劉鈺就和這些人談了談大順準備開發南洋的模式。
整體來說,就是以種植園做“城”、以種植園周邊為“野”。
因為大順與荷蘭有著巨大的不同,南洋之前不屬于荷蘭,而是屬于荷蘭東印度公司;但現在,南洋屬于大順朝廷,而不是大順根本不存在的真正意義上的南洋公司。
再加上南洋的土地問題錯綜復雜,這不是被人屠殺干凈的北美,而是連村社都還沒完全解體的、大量外族人口密布的地方。
是以,土地問題,要由大順朝廷來解決。
或是買、或是搶、或是騙,總歸這不是這些商人能碰的。
一來是任由這些商人去碰,肯定會激發諸多的矛盾。商人無底線。
二來就是這些商人相碰,也不容易。他們手里沒軍隊,沒軍隊還想搞地?
是以,朝廷會用各種方法,從南洋搞到土地。
搞到土地之后,會劃分成不同的區塊,租賃給意圖開發南洋的人。
租期可以設定為一百年。
南洋的人口遷徙,主要有兩個方向。
自發遷徙的,比如閩、粵等地,或是投親靠友的、或是宗族有認識人的,這個不提。
朝廷也根本不管這些人,愿意來就來,來了編戶齊民,該繳稅繳稅就是了。
另一個,就是被雇傭來的人。
現在劉鈺推動的,就是這一種。前一種以宗族紐帶來的,他也根本管不到。
這樣一來,巨型的種植園就會密集成百上千的人口。
這些人口平時也得有些消費,那么就會以種植園為中心,出現小販。
至少販賣些針頭線腦、吃喝拉撒、小吃、藥物之類。
估摸著,酒館、妓院之類的東西,肯定也不會少。
以種植園為中心,慢慢周邊會形成村落。而這些村落,或者是在種植園干滿期限的人會就近選擇耕種、或者是閩粵地區的人自發朝這里遷徙。
總之就是以各個大種植園為中心,在南洋逐步形成一種“星辰漫天”的結構,而不是之前那種幾個大城市華人才多的局面,徹底改變當地的族群比例。
同時盡可能吸納大量的移民,緩解大順內部的人地矛盾。
從成本上來講,黃淮地區是最便宜的。在那種災害頻發、人口卻早就超過土地承受能力的地方,招工十分簡單。
不說極端點的等到災年給個饅頭就行,隨便給點錢,或者許諾一天吃三頓飯,也足以募集到足夠的人口。
除了種植園之外,一些礦區也會承包出去,除了特殊的金銀礦之外。金銀礦則是按照煙臺地區的模式,朝廷監管之下,按百分比抽走一部分。
大順既然想要在南洋站穩腳跟,就必須意識到大順與荷蘭的巨大不同,或者說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巨大不同。
東印度公司可以搞強迫種植制,大順不會搞。
因為大順不準備在南洋搞內部壟斷,當然外人尤其是歐洲人是不準在南洋買香料的。
大順最熟悉的,還是土地稅制度。
比起純粹追求高利潤的強迫種植制,大順最熟悉的土地稅制度才是最適合大順的。
也只有這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南洋村社的解體。
用一種加速的方式,使得村社的村長之類,搶占公地,成為第一批地主。
同時因為大順這邊根本不缺人,所以還要考慮怎么讓南洋容納巨量的人口。
那么順理成章地,這種種植園制度也就成了最優解。
南洋值錢的、可以獲利的咖啡、可可、橡膠、棕櫚、椰子、棉花、靛草、茜草等等,不要用強迫種植制。
而是任由原來的村社按照之前的傳統,該種大米的種大米,他們愿意種啥就種啥,朝廷根本不管。
按時候交畝稅就是。
這些值錢的作物,交由大順資本組織的種植園來種。
當然,已經確定要做基本盤、要進行激烈土改、要徹底把教士貴族階層一掃而空的萬丹地區除外。
西爪哇,將是大順在南洋的軍鎮基本盤,不能單純考慮利潤問題。
同時,因為大順這邊貿易的發展,使得種植園的這些作物,既可以銷往歐洲,實際上也能夠在沿海經濟發達富裕地區賣一些。
加之艦隊、軍隊的需求。
以及棉花、靛草、茜草之類工業化必須的原材料等,可以保證這些大種植園肯定是有利可圖的。
甚至包括椰子,也可以用來榨油,配合制堿業發展起來的一整套甘油、皂等產業。而不是用來喝椰汁。
總之,朝廷那群舊學官僚,對南洋的定義,就是容納日益增多人口的地方。現在取消了人頭稅,多出來的人都是“一文不值”的多與人,在他們看來,巴不得都滾蛋才好。
而新學系的軍官官員們,對南洋的定義,是原材料產地。他們秉持著內外有別的態度,會嚴查南洋的工業。
可以允許有可可加工、咖啡加工、榨油、榨糖等產業。
但是,一根鐵釘、一把鐵鍬、一支火槍、一團針線,都要從大順這邊運來。
對劉鈺而言,這種大種植園模式,則還有另一個目的。
如果說,英國工業化的第一步,是紡織業。反過來,催生了蒸汽機的使用、發展。
那么,大順工業化的第一步,不能用紡織業,就得另辟他法。
蒸汽機現在已經可以用的,紡織機、紡紗機之類的東西,還沒有。
但誰說蒸汽機一定要先用在紡織業上,才能發展壯大呢?
沒有紡織機,蒸汽機依舊是個動力源。
用來做鼓風機的動力,可以;用來做鋸木頭的動力,可以;用來榨糖、加工可可、榨油、搓棉花籽、提水,這些都可以。
而且比如榨糖之類,原本就有簡單機器,只不過是用牛馬來推動。換上蒸汽機,直接就能上,而不是像紡織業一樣,搞出蒸汽機還得搞出紡織機。
同時,劉鈺不得不考慮機器使用對小農經濟的影響,所以他遲遲不敢在紡織業上發力。
但是,南洋的種植園里產的東西,大部分和大順的小農沒有任何沖突。
大順的氣候,只有很少的地方能種植這些東西,而且基本還沒有種的。
蒸汽機先大規模應用在南洋種植園,可以完美避開對大順內部小農經濟的沖擊影響。
在印度拿下之前,在大順搞紡織業引領的工業革命,就是死。
那將是肉眼可見的、比鴉片戰爭之后的沖擊更為嚴重的沖擊。
畢竟那時候還得跨越大洋運過來、歐洲的人力成本還高呢,還加上運費和百分之五的關稅。
現在這可是家門口生產,那沖擊將會數倍有余。他可不敢動。
國外的工業品,會造成沖擊。難道國內的、松江府蘇州府等地的工業品,就有特殊魔法,不會造成沖擊?
大順自有國情在此。
既然已經在前朝就完成了白銀的貨幣化改革,同時征稅又是征收的白銀,老百姓就指望著那點棉布換件衣裳、繳點稅呢。
這是個破衣裳都能拿當鋪當錢的年月,老百姓手搓的那點棉布,有時候真就是救命錢。
能不動就先不動,動了就要在實力不足的時候準備應對天平天國級別的農民起義。
大順的國情就擺在這,資產階級要戰勝封建地主頭子李家王朝,不在于資產階級能否推翻封建地主,而是看封建地主和新興階級,誰能解決農民土地問題。
這一點,也是和歐洲截然不同的。
大順李家肯定不能解決。
但可以抑兼并、重農抑商、反動銷毀工業,這最起碼是個辦法。
甭管是不是將來必死,至少現在不死。
皇帝的思路非常簡單:朕解決不了新時代下的農民問題,那朕往回退不就得了?
是以,劉鈺的思路就是在對大順小農沖擊最小的地方,先推廣開蒸汽機的應用,養出一個造蒸汽機的工廠。
或者說,機械加工的工廠。
有足夠熟練的工人,等著拿下印度之后,可以瞬間產出足夠的蒸汽機,以及各種奇葩的機器。
不要慢刀子割肉,要趁著天災導致孟加拉小農經濟崩潰的瞬間,直接把印度的棉布手工業和絲綢行業徹底打垮。
反正天災也是天災了,再加點工業沖擊,也就那么回事了。挨了三刀再挨一刀,怎么也比三刀刀傷好了再來一刀強。
在此期間,大量的種植園、南洋礦業需求的蒸汽機,也將極大地催動冶鐵、采礦、采煤等行業的發展。
而想要有人用蒸汽機,就得搞種植園。
傻呵呵地學荷蘭,搞強迫種植、地租納貢,這是直接往中世紀實物稅上退了。
而且,分散的小農,村社,可能用得起蒸汽機?
同時搞強迫種植制,還會影響種植園的收益,也會激發嚴重的反抗,實無必要。
那點蠅頭小利,荷蘭這樣的純粹商業思維的國家搞搞還行。
但凡有一點腦子、有一點工業思維的,都不可能搞。
看似一開始賺了,實則賠大了。
大順又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南洋公司。
南洋問題,不需要向股東負責,只需要向朝廷負責。
朝廷不是股東,所以不會天天盯著財務報表,非得眼前這點利益不可。
只要不賠錢…而且顯然也賠不了錢,朝廷就不會搞強迫種植制,反而按照大順的慣性,必然更喜歡收土地稅。
當然,朝廷這邊,也會扶植這些產業。
包括正好朝廷把學實學的一堆認識字、有學問、但又不能科舉當官的人,扔到這邊。
在此之前,對他們進行種植業的特殊培訓。因為之前識字,所以肯定比不識字的培養起來容易。
一群識字、卻又被社會邊緣化、又完全沒有科舉做官機會的人,整天在大城市晃蕩…在皇帝看來可不是啥好事。這要是誰造起反來,可是不用擔心壟斷識字的儒家士大夫忠君愛國不參與了,有預備役識字的造反群體了…
順帶一些退伍的軍官,也可以扔到這邊。能管一個連隊的,來種植園管幾百個人問題也不大。
對朝廷來說,遷徙了一些“多余”人口;扔走一批識字卻又沒法科舉做官的有知識的人;順帶給一些退伍軍官謀點福利。亦算是一舉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