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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陷阱,不是陰謀,而是陽謀。
甚至劉鈺可以明白著和英國人講,讓他們開卷考試,他們依舊無計可施。
英國東印度公司是家股份制公司。
公司要盈利。
要回饋股東,要給股東分紅。
以利潤為導向,這是總前提。
英國東印度公司與荷蘭東印度公司,還有一個顯著的不同之處。
那就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先上車的人,把門焊死了,防止后面的人上車。
公司缺錢,就得靠從荷蘭發行債券來募集資金,而不是增發募股。
英國這邊,之前英國的利息比荷蘭那邊高得多,一直到這幾年才降到了5左右,之前根本沒辦法像荷蘭一樣以極低的利息發行債券。
是以他只能擴大募股,不斷增加整體股本。
為什么非要增加整體股本呢?因為公司需要大量現金。
為什么公司明明盈利,還需要大量現金周轉呢?
因為大順這邊只要金銀,不存在用貨換成銀子再買絲茶的情況。
一次周轉就是兩年,而且公司還要面臨各國的競爭,之前在廣東福建都進行過好幾次各國公司之間的貿易競爭了,這都需要大量的現金。
既不能學荷蘭東印度公司發低息債券,又不能和法國一樣用人參和海軍呢絨換錢,那就只能增加股額了唄。
刨除掉王室占有的股份,東印度公司的股東人數極多,成分復雜。
有頭銜的、至少是爵士銜的,有5左右;有騎士頭銜的,大約是15。
而持股比例中,在3000兩到15000兩之間的,大約占了30。
應該說,東印度公司自己的這些股東,在英國政治中,也有很強的話語權。
其實放到大順也一樣,能投資3000兩到15000兩左右的中堅力量,這身家,豈能沒有話語權?
這些話語權,不能撼動英國的羊毛貴族地主工業資本家的聯合體,但除此之外爭取更多的扶持和政策傾斜還是沒問題的。
這些股東,當然需要盈利。
他們把錢投出去、投入到東印度公司,可不是為了讓英語傳到亞洲的,而是為了過年的時候拿紅利的。
想拿紅利,公司就得賺錢。
公司賺錢,現在又和大順的貿易綁定,至少綁定了50以上的利潤,要是直接砍掉,一個這么大的公司直接掉了50的利潤來源,公司當然會出問題。
而且,之前公司還剛剛拿到了續了二十年的壟斷權,因為之前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當中,東印度公司和政府達成了交易——公司買300萬兩到600萬兩的國債,現金支付;而議會要把公司的壟斷權延長,并且保證不會再搞什么“東印度貿易公司”這樣的幺蛾子。
當時要打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正缺錢呢,自然同意。
現在新續的二十年的壟斷期才剛開始,公司股東豈能愿意公司不盈利、自己拿不到分紅?
可劉鈺明顯又是在借助鴉片問題找茬,即便今天還能允許在大順貿易,一旦明天又翻臉了呢?
所以,公司在這種威脅之下,必須要尋找新的利潤增長點。
那么,就如同劉鈺和皇帝說,缺錢沒錢治淮治水移民,就去印度收稅一樣。
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眼中,新的、肉眼可見的、短時間能見效的、且可以避開大順斷絕貿易威脅的利潤增長點是哪?
顯然,印度嘛。
奧朗則布一死,中央集權一崩,缺錢就是找印度,這已經是此時世界的共識了。
波斯人這么想、阿富汗人這么想,大順這么想,英國自然也這么想。
擺在眼前的ATM,誰能拒絕這個誘惑?
在歐洲,大順還需要和法國繼續合作。
是以,劉鈺之前在印度把法國一頓坑,因為他不能讓法國在印度贏。
法國在印度贏了,大順和法國的同盟也就到此為止了,大順沒辦法干涉太多的歐洲事,只能吃印度。法國贏了,中法沖突不可避免。
怎么讓法國“體面”且“滿懷感激”之情地退出印度、讓大順接盤呢?
那就是讓英國不斷增加在印度的投資。
這就像是兩個人坐在賭桌上,不斷加碼,法國人要么跟、要么滾下牌桌。
跟…劉鈺確定,法國跟不起。
一方面,是法國的海軍力量不足以四面出擊。
另一方面,就是劉鈺和法國展開的人參貂皮貿易,使得加拿大和北美的價值劇增,如果不能四面出擊只能二選一的話,是選北美?還是選印度?
這種二選一,這在法國第一艘以加拿大冰塊壓倉、裝著西洋參和貂皮以及五大湖“東珠”的船來到中國、頃刻售完的那一天開始,就已注定。
劉鈺常說一句話:
當年后金韃虜能用遼東的人參貂皮和東珠,養幾千兵;法國用五大湖加拿大的人參、貂皮和東珠,養幾千北美駐軍,不是問題。
先賣幾船人參珍珠,悶聲發大財。反手武裝個幾千印第安盟友。英國也武裝印第安人?但是不用怕,大順派點人去給法國的印第安盟友接一接牛痘,英國的印第安盟友贏不了法國的印第安盟友。
他杜普萊克斯設想著在印度培養土兵、搞征稅,靠土地稅來養東印度公司,讓法國傾向于印度。
設想是正確的,但問題是前期的投資,誰來出?
法國在經歷了20年的經濟危機后,投資不振,都覺得土地最保值,資本慫起來不敢冒險。
論畫大餅,當年約翰·勞畫的密西西比大餅,不比你杜普萊克斯畫的更香?
結果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年聽了大餅破產無數,今天再聽大餅就把全部身家壓上?
聽一個尚未可知、而且剛剛還被英國人暴打的印度土地稅大餅;為啥不去投資那個已經見到真金白銀的加拿大人參貂皮淡水珍珠大餅?
英國不斷在印度加碼,他杜普萊克斯縱有本事,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錢怎么加碼?
到時候,法國人當然也別無選擇,選北美不選印度,笑嘻嘻地把在印度的城市交到大順手里,把大順拖下英法戰爭的泥潭。
這是要給法國人留體面、保持中法的“友誼”。就是陽謀。
等到法國人明白過來的時候,也只能按照劉鈺給他們規劃的路線走。否則還能怎么辦?哪怕明知道這是被坑了,臉上也得掛著笑容。
而對英國東印度公司來說,劉鈺的這一手,仍舊還是陽謀。
劉鈺這些年一直在搜集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資料,對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股權構成、分紅比例、利潤來源都有詳盡的數據。
在這個數據之下,劉鈺站在東印度公司股東的角度,去考慮公司如何增加利潤,視角也就非常清晰了。
劉鈺可以確定一件事。
英國東印度公司,就其貿易模式來看,歷史上的1770年代是個分水嶺。
從被荷蘭人趕出東南亞,到1770年代之前,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的盈利,靠的是買印度的棉布運回英國銷售,英國的呢絨和棉紡織業費拉不堪,根本不足以抵擋印度棉布。或者,是用印度的棉布,偷偷摸摸繞開荷蘭人,去東南亞換香料,再把香料運回歐洲。
從1770年代到其解散之前,其在印度的盈利模式,變成了從印度買棉花,送回英國紡織成布匹,再把英國布匹運回到印度,賣錢,再買棉花——這正是劉鈺最想要的模式。
當然,這只是印度方向。
而在中國方向…只能說,刨除掉鴉片,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盈利模式一直沒變,買中國貨,去歐洲換銀子,再把銀子拉到中國,再買更多的中國貨,再回歐洲賣更多的白銀。
現在的大順,不是那個被動的、只能被人刺激一下反應一下的草履蟲式的天朝。
而是一個試圖掌握貿易主動權的天朝,故而英國東印度公司在中國方向的貿易,捏在劉鈺手里。讓你賺錢,你就能賺;不讓你賺,你就不能賺。
而看印度,1770年代開始,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盈利模式的轉變,一方面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開啟。
另一方面,原本也是小農經濟的印度,在那一年,瞬間崩了。
為啥小農經濟和原本發達的手工業這么容易就被沖開了?
倒也簡單,可偏偏大順學不了——來場孟加拉的大饑荒,餓死個兩千多萬人,直接把小農經濟崩掉,達卡的紡織工餓死了六分之五。
這邊小農經濟1769年被天災搞崩了,那邊1769年英國發明了水力紡織機、騾機,珍妮機剛開始推廣、飛梭已經普及。
恰有天時。
時也?
天命也?
大順不能學的原因,倒不是說皇帝心腸好,而是大順要出這樣的、能把小農經濟和手工業直接搞崩的情況,大順的百姓豈肯做安安餓殍?
肯定是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
他沒記著當年孟加拉爆發了大規模起義,但他知道這要是發生在大順,肯定大起義。
所以劉鈺必須要在60年之前,也就是十幾年之內拿下印度。
所謂君子遠庖廚,孟加拉的災難,可不是他呼風喚雨搞出來的干旱。
正愁大順的新興階層可能會招致小農破產造成大起義呢,這不是天賜之時?一個絕佳的市場,一個絕佳的轉移工業化帶來的本國小農破產的機會。
工業革命,總要伴隨小農經濟瓦解造成巨大災難,不是大順的,就是印度的。
他當然會很善良仁義地不學英國人那么兇殘,適當的救濟還是要救濟的,不可能像英國人那樣在2500萬受災人口中發放了27000兩白銀的救濟,折合每個人發了個銅板;但適當的救濟,也不妨礙小農經濟的瞬間崩潰。
但在此之前,他又必須要打通歐洲貿易,確保在70年代之前,大順的新興階層不斷發展,積累足夠的技術、資本和工人,以至于那一天到來瞬間就能爆出產能。
不可能到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沒有之前的積累,就無中生有地迸出來這些產能和工業力量。這需要前面打好基礎。
這是環環相扣的,錯一步,都走不出天朝的怪圈。
到了印度這一步,由英國東印度公司現在的盈利組成,劉鈺設下的這個圈套,也就讓英國人和法國人不得不鉆了。
英國東印度公司肯定明白一件事,公司現在50的利潤,在于劉鈺的一句話。
所以,劉鈺要做的,只是施壓、恐嚇、然后使點手段,讓英國東印度公司不得不考慮改變利潤構成。
他身上有前科。
有面上與荷蘭仍舊笑嘻嘻、接著背后就猛插一刀下南洋的前科。
故而,劉鈺在施壓、恐嚇之后,只需要大度地允許英國東印度公司繼續在華貿易,就能讓英國東印度公司心神不寧。
會懷疑,劉鈺是不是有準備使壞水,使得英國東印度公司繼續擴大對華貿易,使得英國東印度公司更加依附對華貿易,從而將來切一刀,像對付荷蘭東印度公司那樣,讓英國東印度公司因為資金鏈破裂瞬間破產。
法扎克萊拜謁劉鈺,劉鈺只是籠統地臭罵了一頓,并沒有提一句諸如要“斷絕貿易”之類的、非常明確的話。
這反而比他直接那“斷絕貿易”來恐嚇,更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