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使對法扎克萊的說法,只能部分性地表示贊同。
而且贊同的原因,大部分還是后半句關于“不要再來一場詹金斯耳朵事件”,對華宣戰。
大順倒是的確打不到泰晤士河去,然而現在英法在印度還在勢均力敵地摩擦呢。
這時候大順把艦隊開到印度,英國這福氣可真是不小了——世界第一第二大陸軍強國、世界第二第四或者第五大遠洋海軍強國、國庫歲入世界第一第四,兩大強國在印度伺候一個英國,這福氣誰能消受得了?
不過,威斯敏斯特宮的事,英國公使覺得還是不太可能。
或許,茶葉稅問題能稍微解決一下,棉布稅是絕無可能的。
英國可不是荷蘭,英國圈地、地租暴漲,全指著羊毛紡織業呢,單單是貴族這一關就過不了,更別說已經崛起的工廠主了。
茶葉稅,公使覺得確實該解決了。
動輒80甚至140的關稅,這不明擺著給走私販子送錢嗎?
“法扎克萊先生,我當然認同您對中國的特殊性的了解。但是,棉布問題,這是不可能解決的。如果您認為,您需要向那位公爵做出承諾,我建議您不要在棉布問題上做出保證。”
“承諾卻又不實現,這反而會更加激怒那位大人。”
“您知道的,他對我們國家,本來就有一種莫名的討厭,或許是出于法國人的挑唆,但原因不重要,他討厭我們這一點,你我是有共識的。”
公使考慮了一下后,又道:“我認為,以那位公爵對貿易的理解,您不需要說太多。他當然會明白,降低關稅后的茶葉銷量,并不是現在走私茶加上合法茶的總和,而是必然比這個多的。”
“我個人認為,在茶葉問題上,威斯敏斯特宮的那些人,應該會達成您想要的結果。”
法扎克萊心想,哪怕只是茶葉關稅解決了也行啊,真要是降低關稅,買茶的人肯定暴增,即便降低了關稅,可關稅收入反而會增加。
只是,這么簡單的道理,坐在威斯敏斯特宮的那群動物們,真的會明白嗎?
而且,東印度公司不想招惹中國,可架不住國內的一些人,試圖拉政治資本,提升自己的影響力,以最堅決的口吻鼓動開戰——開戰是不可能的,但卻可以提升這個人的政治資本和影響力,最終也會把諸如懦弱等詞匯送給國王。
畢竟,某些政客認為,想要在上議員得到影響力,要么舔國王,要么去民間反對政府獲得資本。
二選一,別無他法。
這就是個完美的機會,喊再多也不會開戰,毫無風險也不用擔責任,卻可以得到民間許多人的認可。
讓民間覺得,這才是完美的下一任首相。硬派、提氣、不妥協、勇于開戰。
就怕到時候變成不可控,從鼓吹對華開戰,轉為焚燒中國絲綢棉布、砸碎中國瓷器、以咖啡和啤酒替代茶葉,那東印度公司可是要受巨大損失的,并且將極大地影響公司日后的盈利。
而這,是極有可能的。
紡織商和大地主貴族,出于對棉布的反對、對羊毛織物價格的保護,會鼓勵燒毀絲綢棉布。
那些販賣代爾夫特陶和梅森瓷的,巴不得整個歐洲都把中國瓷器砸了。
西印度群島那些種咖啡的、本國的啤酒商,也會放下當年咖啡館事件的分歧,團結一致地反對茶葉,并用非常冠冕堂皇的保護本國產業的名義。
政客為了影響力鼓吹開戰、這些商人或者資本們拿錢煽動,恐怕東印度公司真的會受到極大的影響。
法扎克萊也是兩面為難。
說這全是中國的責任吧,說大順這邊無理查封他們吧。可能會引起國內的反順情緒。
繼而引發反對東方貨、支持國貨運動。
說這不是中國的責任,是公司咎由自取吧。
國內很多人本就看著東印度公司壟斷貿易眼紅,這還不得趁此機會大肆攻訐,至少也得放開董事會管理權,讓政府監管,免得再犯這種走私鴉片的大錯。
而政府這邊的態度,其實也是一直想要控制東印度公司的。事實上早在而三十年前,議會就嘗試過,以免將來尾大不掉。
所以成立了一個名字很像的“英國東印度貿易公司”,希望兩家對抗,打破舊東印度公司一家獨大的局面。
但…在英國,沒有什么是錢不能解決的,舊東印度公司直接出錢,買股票,總共才200萬英鎊600萬兩白銀的股本,輕輕松松買到控股權。
所以這一次承認公司咎由自取,議會那群人肯定會抓住機會,加強對公司的控制。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東印度公司的處境也就非常艱難了。
當本國的工業不行的時候,以轉運貿易為唯一盈利手段的公司,必然產生和國內工農業資本之間的矛盾。
這種矛盾是否可以轉化為密切的合作?
可以。
前提是工業能力急速進步,擊潰孟加拉的棉布絲綢、江蘇省的棉布絲綢、江西省的瓷器,然后東印度公司從買辦轉身一變成為帝國主義擴張世界市場的工具。
以廉價商品摧毀一切萬里長城。
成為工業資本的附庸,做擴張的馬前卒。
做不到這一步,東印度公司就是一個“試圖以東方棉布扼殺本國紡織業”的買辦。
買辦和本國工業資本,是有天然矛盾的。
英國又恰恰不是荷蘭,不是一個金融資本把工業資本自我摧毀的國家,相反英國的工農業產值相當高。
高到從一開始,劉鈺就沒指望過英國能買辦化,而認為只有空心的荷蘭才有機會買辦化。
法扎克萊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公司、為自己的股份做些什么,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或許,公司該轉變一下思路了,否則即便今天逃過一劫,將來呢?
久后,帶著深深不安的法扎克萊來到了澳門。
終于得到了拜謁許可后,迎來的是劉鈺劈頭蓋臉地一頓罵。
法扎克萊唾面自干。
他也沒有找太多的借口,主動承認了公司的錯誤。但不找太多借口,不代表不找借口。
他承認的錯誤,是公司沒有完善監管,使得那些鴉片流入了中國;而不是公司根本就是有意想用鴉片換白銀。
劉鈺也沒有說什么誅心之論,而是根本不論這責任該怎么分,就直接一通臭罵。
不過,罵的都是空話。
倒也完全沒提要取消東印度公司在華貿易的權利之類。
一個字都沒提。
這種空話,反倒讓法扎克萊更加的不安,浮想聯翩。
畢竟,當年大順下南洋之前,也是和荷蘭笑嘻嘻的,甚至都沒斷絕荷蘭的貿易。
越是笑嘻嘻,反倒越可怕。
劉鈺看著在那不發一言緊張不安的法扎克萊,心中暗自想笑。
他自然痛恨鴉片貿易,但現在看來,問題不大。
千余箱的銷售量,想要禁絕非常容易。海關自主權和艦隊巡航權都在大順自己手里,只要嚴辦,最多也就是更小規模的,出不了大問題。
本來面對英國人心態就輕松,現在法扎克萊又是這種主動認錯的態度,劉鈺對自己布好的圈套,信心十足。
所謂圈套,其實就是大順之后既定戰略的一部分。
即印度的“上黨歸趙”計劃。
這個計劃有三個關鍵點。
首先,便是讓北美的價值提升,讓法國有動力在北美投入更多的資源,使得美洲天主、新教、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甚至可能將來的中文,亂成一鍋粥。
這個關鍵點,通過人參貿易、以及大順沒有封禁東北導致本土人參基本滅絕的歷史因素,解決了。
人參現在這么貴,可不是他的功勞,而是大順的明末PTSD導致的歷史必然。瘋狂移民東北,就那點人參,哪夠挖的?挖沒了,可不西洋參價格就上來了嘛。
他也就是做了一點微小的貢獻,叫人寫了論文,說明西洋參不是來自南洋炎熱地,也是來自遼東苦寒地的,所以溫性涼性之前是啥就還是啥,功效一樣。
這就使得法國在確定無法同時在亞洲、加勒比、北美、非洲發力的時候,不得不選擇戰略收縮,放棄一些戰略方向。
然后,就是印度的英法之間的力量對比問題。
杜普萊克斯是有能力的。
他的土兵計劃很不錯,他對印度中央集權集權崩潰后藩鎮林立的現實也有清醒的認識。
甚至,法國在印度的軍隊,也真的比英國能打。當然,僅限陸戰,海軍一言難盡。
雖然前期因為制海權的原因,法國先勝后敗,在印度不占優勢。但反過來,英國也確實沒啥能力攻城,尤其是不靠海無法得到海軍支援的法國堡壘。
歐洲馬上就要停戰了,那么怎么才能讓法國人覺得,英法在印度的力量對比發生了重大轉變,已然不值得在印度浪費更多精力呢?
那就需要英國增強在印度的力量。
最后,就是問題已經發現且分析了,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
怎么讓英國增強在印度的力量呢?
答案就是讓英國東印度公司感到危機,讓他們不得不考慮,假設大順在將來真的斷絕了貿易之后,以現在公司的經營狀況、盈利方向來看,怎么才能保證公司不會如荷蘭東印度公司一樣崩潰呢?
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崩潰,源于大順下南洋。
如果只是斷絕荷蘭和大順的貿易,荷蘭東印度公司是垮不了的。
一來香料貿易才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立司之本。
二來…大順的商人,當然,全世界的商人都這個鳥樣,唯利是圖。
大順關閉對荷貿易,荷蘭在巴達維亞照樣搞中轉貿易,照樣有人往那邊送貨,即便大順的海商不悄悄送貨,葡萄牙人也得樂開花——澳門的黃金歲月又回來啦,又能往巴達維亞轉送茶葉生絲啦!
但英國東印度公司就不同了。
和后世臆想出的東印度公司是英國工業資產階級對外擴張的急先鋒的印象迥然不同。
劉鈺眼中看到的、真實的東印度公司,在紡織品上,絕不是指望著賣英國呢絨掙錢的,而是把印度和中國棉布運回英國發財的。
然而伴隨著1700棉布法令和1720年加強版的棉布法令,東印度公司在印度貿易上的收入銳減。公司的大量利潤,來自于中國貿易中的絲茶瓷。
如果大順現在就憑借下南洋的成功,借著鴉片事件禁絕與英國的貿易,可以說,英國東印度公司就會立刻爆出經濟問題。
英國東印度公司,是東南亞競爭的失敗者,是被荷蘭趕到印度去的。他們公司連香料這個基本業務都沒有。
只要讓英國東印度公司覺得,頭頂上懸著一口隨時可能落下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他們就不得不一步步走入劉鈺提前設計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