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誹歸腹誹,劉鈺還是羨慕嫉妒的。
整個包括綠羅馬在內的亞洲的政治環境,就是這樣,抵達一定的高度之后,也只有做到最頂端的那個人,有資格“任性”地偶爾當一會兒人。
包括諸多皇子在內,只要露出了一丁點的軟弱,跟其混的人早就另投他處了。
皇子之下,劉鈺已是公爵,到頂了。
可即便是他,在之前的治淮問題上,他要是有過多的“人性”,一旦站出來,將來治水出了事,他就有大麻煩。
皇帝看似在問身邊的人,實則就是自言自語,自我感慨。因為這話,就沒有臣子敢接。
蓋棺定論、蓋棺定謚號,大順就沒有評價活人的習慣。
劉鈺多多少少也能明白皇帝這時候發神經的緣由。
從李家王朝的角度來看,現在做完的事不提。
剩下的事,要么是治標不治本或者根本就是小事了、要么就是功利千秋的事沒有一件好做的。
從民族的角度來看,西南改土歸流之類的,自然是大事。
但從李家王朝的角度,那叫大事嗎?
以史為鑒,有西南土司起事成功,最終坐上龍椅的嗎?
以史為鑒,農民起義的危險性,可比那群西南土司大得多。
以史為鑒,即便劉鈺說過無數次了,線列兵加野戰炮加棱堡,北方游牧的禍患可以就此告別。大順參謀部推演出的“棱堡時代已經結束”的結論,是說大順和西洋那些國家的戰爭、以及必然技術擴散的引信木托爆炸彈的影響,而不是說北方游牧——養得起瑞典炮兵的準噶爾,靠的是金礦銅礦和天山的耕地、棉花、小麥和手工業,它就根本不是個單純的游牧勢力。
但終究考慮歷朝歷代的歷史,經驗主義的錯覺、刻舟求劍的潛意識,使得皇帝潛意識地覺得北方問題比西南土司要嚴重的多。
西南改土歸流,站在皇室和王朝家族的角度看,就是修修補補。
除去西南改土歸流,還有西北移民、東北移民,乃至于皇帝設想的郡縣朝鮮和北越,要么就是小事,要么就是治標不治本的事。
而治水,治淮、治黃河、廢漕運等等這些,屬于是站在李家王朝角度看的大事、治標治本的那種。
劉鈺就說過,皇帝很自負,皇帝想辦大事、治標治本的事。因為剩下那些在李家王朝看來的小事、治標不治本的事,即便兒子不如自己,也差不多能辦成。
可大事,就沒有一個簡單的。
甚至可以說,治淮、治黃河、治水,竟然是這些大事里最最最簡單的那個。
剩下的,李家王朝要維護自己的統治,就要保證小農經濟、保證自耕農、保證土地兼并的延緩,保證不至于民不聊生。
胥吏狂歡、基層加派、士紳控制、土地買賣、黃淮水災、兼并破產、漂沒貪污…這才是要解決的大事。
而這些大事里,開口就要3000萬兩白銀的治淮,是這些大事里最最最簡單的一個。
一年的財政總收入,才堪堪能解決一個最最最最簡單的大事,而且還不保證這件事最后到底能不能做好。
聽起來有些魔幻,可事實就是如此。
剩下的隨便拿出一個,是3000萬兩白銀能解決的?
就說次簡單的、理論上是可以用氪金來解決的…治理黃河。
3000萬兩?
3000萬兩就想馴服黃河?欺負欺負淮河得了。真要是銅瓦廂決口了,3000萬兩連個響都聽不著。
剩下那些,胥吏、士紳、加派、貪腐、兼并、地租…哪一個不比治理黃河要難?
做政治動物的時候,劉鈺“赤子之心”、“宇宙之悲”的時候,皇帝哈哈大笑,覺得劉鈺是打仗打多了,得了戰后病了。
然而一旦不做政治動物,偶爾當回人,一樣也會生出這種無力感。
劉鈺自然感覺到無力,所以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暗影雙生的新階層上,寄托在未來上。
他直接躲開天朝內的事,覺得外面的事比天朝內部的事簡單多了。
干就是了。
哪怕是爪哇土改呢,他都能直接告訴牛二:多簡單,殺就是了。他媽的就是把萬丹蘇丹的頭剁了,有人跑來朝廷告狀,他也扛得住。在爪哇,剁個有十萬畝土地的當地大土地主,都不如在河南江蘇剁一個一千畝的士紳麻煩大。
爪哇土改能殺,山東河南的土地問題,劉鈺敢說殺這個字嗎?
可皇帝不是劉鈺,他是天子。在他看來,外部擴張的最終目的,就是有足夠的錢,來解決內部問題。
只要保證現今的基本盤,能把基本盤內部的問題解決了,外部自然不是問題。
這么想,絕對正確。
中華這么大的體量,內部問題解決了,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此時西洋諸國算個啥呢?
然而最正確的想法,往往意味著這是一條根本走不了的路。
所謂:正確的廢話。就是如此。
一個治淮,就直接讓皇帝感慨萬千。真相把國內的事都解決了,何異于登天?
皇帝也知道自己偶爾發發的感慨,根本無人敢回答,終于對著濤濤河水嘆了口氣,不再提自己“如果現在死了如何如何”,慢慢轉過身來,不再去看那濤濤濁浪。
喚來身邊近侍,吩咐了兩句。近侍便讓身邊的護衛、內官等,各自散去在五十步外,恰恰是聽不到皇帝說話的地方。
等一群幾十步外的護衛圍繞的中心,只剩下皇帝、劉鈺、廖寒輝三人的時候,皇帝示意廖寒輝靠近一點,然后問了一句話。
“朕不想要你的腦袋,也不在乎什么全家擔保之類的話。朕只想問問,五分入海、五分入江的治淮策,有幾分成算?”
廖寒輝的態度,讓皇帝預判了他的預判,多半問起來,肯定就是拿自己的項上人頭和全家擔保。
但治淮這么大的事,一個項上人頭,一家幾十口人,有個屁用?
“回陛下…”
廖寒輝仔細斟酌了一下,用了一句話。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自宋決黃河后,歷朝歷代也不是沒有想著治水的。譬如治淮,有些工程已經開挖了。但往年季節都沒有大雨,偏偏開挖的那一年大雨傾盆,成果盡傾覆。”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臣為人,是以只能謀事在人。”
“若天無異常,當有八分成算。”
“臣在圖冊中,已測得諸多數據。淮河流量、開口流量、通江流量、地勢高度、所需人工…這些,都不是臣坐在書齋之中一拍腦袋得出來的。”
這話看上去并沒有保證什么,但在皇帝看來,也算不上滑頭。
而是將事情直接說清楚了,真要干的話,天若不予,人力奈何?
最終做決定的,還是皇帝。不是他一個郎官能定下的,哪怕是河道總督,也沒這個決策權。
這,不是天朝外的事,是天朝內的事。
是要走六政府、天佑殿、大朝會的。
不是下南洋這種皇帝內帑出點錢,直接繞開六政府天佑殿去與荷蘭談判的事。
這件事,做成了,就是皇帝圣明。
做不成,就是皇帝一意孤行。
廖寒輝不是把皮球踢給皇帝,而是說最終天佑殿六政府和皇帝,才是帝國的決策者。自己,只是確保決策實行的人。
也包括上書直言和勸諫。
不是他不想極力爭取,而是如皇帝所說,自己的項上人頭、全家性命,頂什么用呢?
得到“八分成算”這個答案的皇帝,猶豫了略微片刻,轉頭看向了劉鈺。
“興國公,朕若急用錢,你能弄多少?”
劉鈺想了想,回道:“看朝廷還不還。有些錢,不用還。有些錢,最好還是還。”
“朝廷若從鹽商身上弄錢,其實到頭來還是從百姓身上弄。但這事兒,鹽商有錢,源于朝廷壟斷政策。他們享受著朝廷的壟斷政策,得了利,弄點錢是沒問題的。缺了他們,自有別人頂上。”
“海外貿易,雖然也是朝廷壟斷政策,但又不一樣。”
“鹽商之類,你不干,朝廷放開政策,別人自然可以干。”
“海外貿易,朝廷放開政策,結果就是海商被荷蘭人扣在巴達維亞屁都不敢放一個;結果就是海商去小倉‘自由貿易’,被倭人拿著大炮轟死好幾十;結果就是連兩晉三國時候都能去的獅子國都去不了。”
“陛下委臣興工商事,鹽政臣是管不到的。”
“只談工商,陛下讓臣弄錢,若竭澤而漁、殺雞取卵,根本不想還的話,臣可以弄八千萬兩。”
“可要還的話…那就是借貸。”
“5的年息,臣能弄1000萬兩。”
“30的年息,且朝廷保證能還,甚至以鹽稅做抵押來作保,臣能弄大幾千萬。但,30的年息,三年翻番,朝廷根本還不起。”
皇帝嗯了一聲,也明白鹽商壟斷和海外貿易壟斷的區別,現在的大順連走出印度都難,各國都在搞壟斷專營的時候,只有以壟斷對壟斷、以國家對國家。
盤算了一下,若是借款1000萬兩,按照5左右的年息算,一年利息大約是五六十萬兩。
于是問廖寒輝道:“若治淮,變水災為水利,可灌溉多少田地?使多少田地由旱田變為水澆地?”
“回陛下,若引淮走高郵入江、引洪澤湖直接入海,所利田畝,在120萬畝左右。”
“除去灌溉水澆地外,其余田畝,自安徽至蘇北,數百萬畝耕地亦可減輕淮河水澇,三五年一次水災的蠲免救助,亦可免去。”
皇帝下意識地心說:這不發水災的地方,是省了蠲免和救濟,但是賦稅卻沒加啊。120萬畝水澆地,縱然從下田抬為中上田,即便清查畝數增上田之稅,可夠得一年五六十萬兩的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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