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到底準備怎么處理荷蘭呢?”
“中國這邊有怎樣的設想,才能讓對荷蘭的處理,既符合中國的利益、又符合法國的利益呢?”
齊國公皺了皺眉道:“此事機密。如果殿下不介意,我希望只能你我知道,而不應該傳到第六只耳朵里。”
路易十五笑道:“蓬帕杜女侯爵,是我最信任的人。她是完全可以信任的。公爵閣下完全不必擔心泄露。”
“貴國之前攻打東南亞的計劃,我已經證明了我有足夠的信譽保守兩國之間的密約。”
蓬帕杜女侯爵并不因為這句話而懊惱齊國公,而是內心竊喜于自己可以知道一些真正的秘密。
起身向齊國公行禮,齊國公嗯了一聲,心道既然你們不拒絕聽,那么這件事就有大有機會。
在說出來真正的計劃之前,齊國公也顧得不法王的尷尬,說了一下法國的一個尷尬現實。
那就是法國的海軍、貿易、緝私能力。
既做不到完全控制法國的海岸和殖民地的走私貿易。
也沒有足夠的商船,支撐整個東西方貿易的通道。
大順在奪取東南亞之后——按照齊國公對路易十五的“肺腑之言”,是真心準備將東西方的貿易和法國一起兩家合力壟斷的,但是考慮到法國的國情等,不得不放棄了這個計劃——實際上,是劉鈺壓根沒想過與法國全面合作,法國的國家工業主義和奇葩的政策,這和大順現在追求的“自由貿易”的“制定新時代周禮當天子”是相悖的。
甚至,劉鈺根本不希望法國過于強盛。
法國過于強盛,真成了歐洲霸主,控制各國,大順的貨就沒法賣了。
按照齊國公所說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往下延伸,就不得不說大順在奪取東南亞之后的尷尬局面。
貨,是需要賣出去,換銀子的。
賣給誰?
中法之間走的這么近,大順盡可能給法國貿易上的優惠了,但是中法貿易搞出什么名堂來了嗎?
要不是劉鈺搞人參貂皮貿易、掐斷了朝鮮對日人參貿易,法國和中國的貿易額,連丹麥瑞典都比不上。
單純從貿易角度,法國連大順的前五貿易伙伴都排不上。
這種情況,法王也不得不承認現實。
所以齊國公反問道:“那么,歐洲各國都在極力增加關稅。中國的貨物、東南亞的香料,中國的商船是沒有辦法直接入港售賣的。必須一個中轉商。”
“這個中轉商,從現實的貿易角度去考慮,只有三家可選。”
“英國。”
“荷蘭。”
“葡萄牙。”
“至少,法國在短期之內,無力承擔這么大的貿易額。而長期看,歐洲必然還有一場戰爭,來解決諸多問題。大順出于對自己利益的考慮,必須要考慮歐羅巴流行的‘海盜合法搶劫’問題。法蘭西的海軍,并不能保證貿易的通暢。”
“所以,國王殿下認為,單純是為了法蘭西的利益,大順應該與這三家的哪一家合作呢?”
“我剛剛說的排名,是按照利益好處排名的。”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法國的海軍…表現的很差,確實讓大順沒辦法信任。
但凡稍微強一點,加拿大的人參戰爭,和印度的卡爾納提克戰爭,都不能打成這個鳥樣。
有時候,要拿實力說話的。
你說你能保證中歐貿易的安全、海軍能保證中法商船在戰爭中不被劫持,你得拿出證據,讓大順相信。
或者說,你保證,法國日后再不參加歐洲的戰爭,一門心思和大順搞貿易。
這兩者,能拿出任何一條,按齊國公的說法,大順立刻就可以和法國簽訂全面的貿易協定,讓法國拿到全歐洲的瓷器、茶葉、絲綢、香料、大黃等獨家壟斷權。
這種時候,說謊是沒有意義的。
對面又不是傻子,是不是說謊,隨便就聽的出來。
路易十五也沒有撒謊騙齊國公,因為不但不會信,還會造成中法之間的猜忌。
至于齊國公提出的三個貿易伙伴,確實難以取舍。
這,就又繞回了奧屬尼德蘭問題。
英、葡、荷,三國里面,唯獨荷蘭,理論上和法國能成為朋友。
而成為朋友的前提,就是法國不能是荷蘭的鄰居,也就是奧屬尼德蘭問題。
剩下的,英國…
這不需考慮,兩次百年戰爭打到現在,法國絕對不希望英國拿到中國貨物的獨家貿易權。
葡萄牙,則是誰打西班牙,誰就是我朋友;誰聯盟西班牙,誰就是我敵人。
況且,伴隨著英葡條約的簽訂,葡萄牙的經濟已經基本納入了英國體系。
兩國的關稅協定,摧毀了葡萄牙的手工業、發展了葡萄牙的農業和釀酒業,達成了英葡兩國的經濟依賴。
法國和西班牙是盟友,這個不提。地理位置,也決定了法國想要和英國打下去,就應該保持與西班牙的關系,這個也不提。
只說英葡兩國之間的《梅休因條約》造成的經濟問題,葡萄牙的紡織業在低關稅下徹底完蛋,釀酒業在英國低關稅下畸形繁榮——法國既是農業大國,也是釀酒大國,就算葡萄牙現在要投法國,法國養得起葡萄牙嗎?會為了葡萄牙,給葡萄牙的糧食和酒低關稅而損害法國自己的釀酒大地主大貴族的利益嗎?
站在法國的角度,看待這件事,覺得最好最好最好的結果,應該是:大順把絲綢瓷器都砸了、香料都燒了,也不該給英、荷、葡任何一國。
但,法國不是太陽,地球不會圍著法國轉。
在最好的結果是做夢的前提下,就不得不在現實層面,認真考慮其中的利弊。
只能說,兩害相權取其輕,矮子里面找高個兒。
看起來對法國都不友好,那要找一個相對有可能算是更好一些的,似乎也只有荷蘭了。
而荷蘭日后是否還會參加反法同盟、是否還會與法國為敵,這又取決于法國的態度。
法國可以做朋友,但不能當鄰居。
鄰居和朋友,法國只能選一個。
鄰居,還是可能的朋友,就取決于法國此時占據了優勢的奧屬尼德蘭歸屬問題上。
這對法國是這樣的。
對劉鈺的戰略,則關系到日后的中法俄奧同盟。
這件事,也是關乎到不久之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終格局。
路易十五的腦子,不會想這么遠,也沒有這樣的戰略認識。
但關注現在,路易十五知道大順必須要找一個中間國合作,而且法國因為自身的種種原因被大順排除了。
那么,路易十五就想知道,大順對荷蘭的處置,到底是怎樣設想的?
既能維護大順的利益。
又能確保法國的利益?
引導著路易十五問出這個問題,中法之間的談判也就可以算是漸入佳境了。
齊國公終于講到了“武裝中立同盟”計劃。
武裝中立同盟,是個拉偏架的組織。
而且這個拉偏架,是向著弱勢一方的。
武裝中立同盟的核心,其實就一句話:
你們打你們的,我們做我們的買賣。你們別來劫我們的船,誰劫我的船,我就打誰。
但是,中立嘛,當然也不能運軍火給交戰雙方了。
看起來,這很公平。
但實際上,這很不“公平”。
就英國海軍的實力,需要中立國幫著運輸糧食、鋼鐵之類的嗎?
說封鎖誰,就封鎖誰。說檢查誰的船,就檢查誰的船。
法國就不同了。
海軍拉胯,真打起來,被劫船那是必然的。
而有了武裝中立同盟的話,法國在加勒比的白糖、加拿大的皮草人參,法國船不去運,找武裝中立同盟的船去運行不行?
反過來,英國自己的運力、海軍,需要借武裝中立同盟的船,維系自己的貿易嗎?
再者,英國殖民地面臨嚴重的走私問題,法國就從不擔心殖民地的走私問題——這和大明從不用擔心西域的民族問題,而大順就不得不考慮西域的民族問題,是一個邏輯。
一群戰時的武裝中立的海商,理論上只做合法生意。但只要不被抓到,都是合法生意。就和大順那些當年試圖往日本走私的走私販子一樣,沒被抓到之前,全是合法的擁有貿易信牌的長崎唐商。
這對法國是否有利?
當然是非常有利的。如果…大順能把荷蘭拉進武裝中立同盟之中的話。
只要荷蘭中立,對法國就大為有利。
這些年,雖然荷蘭持續衰落,但是“祖上也闊過”的慣性,使得荷蘭依舊在歐洲戰爭中當過好幾次主角。
從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再到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除了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因為南海泡沫事件讓元氣大傷的荷蘭無力摻和外,幾乎每戰必參加,而且都是一方的重要力量。
如今大順下南洋、法國奪奧屬尼德蘭,其實也就是在打斷荷蘭的這個“祖上也闊過”的慣性。
劉鈺暗戳戳地搞了奧蘭治家族上臺,只是為了讓荷蘭民眾明白一件事:荷蘭,不行啦。
如果沒有奧蘭治上臺的慘敗,荷蘭民眾始終都會存在一種幻想:媽的,國家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一群蟲豸怎么能治理好國家呢?要是奧蘭治家族上臺了,荷蘭一切就都好了。內除大金融資本家、外毆法普同盟,我橘色的荷蘭畢竟再度成為世界強國。
這不是荷蘭人的特性,而是全世界大部分國家百姓的特性。在衰落的時候,不如意的時候,總會幻想:要是XX上臺就好了、要是XX延續就好了。
講道理,是沒有用的。大部分人也根本聽不進去道理。
最好的辦法,就是“既然歷史沒有假設,那就給個機會去實踐嘛”。
所以,劉鈺挑唆矛盾、制造輿論,在法國攻入奧屬尼德蘭之前,讓奧蘭治家族上臺了。
于是,現實,摧毀了幻想。
奧蘭治家族上臺之后,不能說毛都沒改變,而是說比之前更差了。
奧蘭治家族的威廉其實也挺“冤”的:糧食漲價,這是必然的,打這么久的戰爭,糧食能不漲價嗎?大順奪東南亞,這是必然的,他們早就造了一堆戰列艦,難道是用來看著玩的嗎?法國打到奧屬尼德蘭,我能怎么辦,難道換成攝政派執政,法國就贏不了?國內的大金融家,我家里的先輩坐擁英荷兩國、頭戴兩頂王冠都不敢潛身縮首不敢放肆,我何德何能能管得了?
但中國有句古話:
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當初攝政派執政的時候,荷蘭民眾推你們奧蘭治家族上臺,是出于理性的思考?還是感性的狂熱幻想?
既然當初推你們上去,是出于感性的狂熱幻想。
那么在你們下臺的時候,又憑什么要求荷蘭的民眾以絕對的理性思辨去思考呢?
君以此始。
必以此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