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為自己考慮,也未必一定損害國家的利益。這兩者從不是非此即彼的相對關系。
蓬帕杜女侯爵要為自己考慮,也考慮過現在停戰對法國的影響,在她看來,現在停戰是比全部梭哈賭上一把要好的。
趁著膝枕的機會,女侯爵很輕柔地說起來了白天討論過的戰略。
輕柔細語說了一陣后,路易十五也吐露了自己的心聲:終究還是擔心這一戰毫無戰果,導致大臣和啟蒙圈的那些人,說他無能,或者對他失望。
雖然說起來,法國打的也不算差。最起碼戰場都是在國外,不是在比利時打,就是在捷克打,要么就是在德國,法國本土并沒有被戰火波及。
也雖然說來,現在退出戰爭,至少可以要回來印度和北美,
但終究,奧屬尼德蘭低地地區,是多少法國人夢寐以求的土地,是法國人心中的完美版圖。
都說莫以成敗論英雄。后世許久以后,人們談及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都對法國讓出了奧屬尼德蘭頗有微詞,覺得路易十五犯了錯。但其實這個錯,不是沒占奧屬尼德蘭,而是后續的七年戰爭打輸了。因為如果現在占了奧屬尼德蘭,七年戰爭鬼知道會出現什么樣的魔幻結盟組合,法蘭西可能輸的更慘。
但如果七年戰爭打贏了呢?普魯士被肢解、英國殖民地獨立、財政崩潰、或者天主教勢力奪取蘇格蘭呢?是不是就可以說,當初路易十五讓出奧屬尼德蘭促成了法奧矛盾緩解,是高瞻遠慮呢?
是以中國有句話,叫蓋棺定論。人沒死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只有死了,才會沒有可能。
放在國家和王朝上,也是一樣。
人之生死,若如操、莽,于周公、武侯。國與王朝,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若如漢有白登之圍、和親之辱,然后沒等著漢武的反擊就被篡亡了呢?
若如宋有燭影斧聲,結果高粱河一戰收復燕云十六州呢?
蓬帕杜女侯爵雖然沒有用這樣的十足中國史味道的例子,卻延續了齊國公白日里講的那個道理:
漢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只要將來能打贏,一時的恥辱算不得什么。
如果要是孤擲一注,將全部的賭本都壓上,要先考慮勝敗的幾率,也要考慮是否能承擔失敗的后果。
現在法國的財政已經接近極限,荷蘭的崩潰使得整個歐洲的金融秩序都呈現出了劇烈的動蕩。
俄國出兵,也意味著法國的國債更不好借了。在俄國出兵之前、赫爾曼元帥取得大勝、普魯士還未退出戰爭的時候借國債;與俄國出兵、普魯士退盟時候借國債,肯定是不一樣的。
蓬帕杜女侯爵說出自己的傾向后,又道:“陛下,法蘭西不應該獨自面對整個歐洲的敵人。”
“這場戰爭,進行到現在,已經不只是歐洲的事務。您應該考慮到,中國人收復了東南亞,他們與荷蘭現在還處在戰爭狀態。”
“而那位中國的公爵大人,根本沒有提及中國與荷蘭的和平條約,將是一種什么樣的形式。”
“我想,中國人一定有他們自己的外交考慮。然而,只要能夠削弱我們的敵人,那么榮耀終究是屬于您的。”
“您,才是這場戰爭最后和談時候的一方代表。如中國人所說的,您是盟主。”
“一方同盟取得的優勢,榮耀是可以歸于盟主的。”
“中國人沒有資格主持對奧地利、英國、俄國的談判。他們只有資格主持對荷蘭的談判。而荷蘭,卻是奧地利、英、俄同盟的一部分。”
“或許,陛下應該詢問一下,中國人是怎么考慮這場戰爭的收尾的?”
這話,倒是提醒了路易十五。
卻是,至今為止,齊國公所說的種種,都沒有談中國希望在這場戰爭中得到什么。
這場戰爭因奧地利王位繼承問題而起,中國沒有一兵一卒在神圣羅馬帝國出現,為數不多的戰爭觀察團和一些“志愿”的幫助法國的軍官團,并不能左右戰爭。
但要說中國沒有參與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這又不對。
戰爭結束的和談中,中國方面要不要參加?
以什么身份參加?
如果參加,想要什么樣的結果?
是東南亞的統治得到歐洲的承認?
還是更多?
如果只是在東南亞的統治得到歐洲的承認,路易十五認為,以之前接觸的劉鈺和此時接觸的齊國公看來,恐怕中國那邊根本不是很在意在東南亞的統治是否被承認。
亞洲的領土問題,比歐洲要簡單粗暴。
如果想要更多?
那么,中國人想要在這場戰爭結束后得到什么?
普魯士已經退出了戰爭。
西班牙有自己的戰爭訴求,但也需要看法國盟主的態度。
大順呢?
當然,領土變更上的事,中國是沒資格摻和歐洲和談的。可領土之外呢?
戰爭,大部分時候因領土而起。
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已經有許多非領土的因素了。比如,貿易、奴隸優先權、關稅…
這些,也可能引發戰爭。
蓬帕杜女侯爵的話,提醒了路易十五。
雖然大順對荷宣戰的理由,是天子的威嚴受損。
但歐洲的普遍認知,是此次中荷戰爭的起因,是中國要求荷蘭自由貿易,而荷蘭拒絕。
如果大順只是為了解決與荷蘭的爭端,是沒有必要派出這么高規格的使節團來歐洲的。
如果只是為了東南亞問題,其實外交部,或者大順的一些三四品、五六品的官員就能解決。
但這一次大順的使節團,直接是公爵領隊,此公爵還是名正言順的大順外交大臣。
這恐怕,就不只是為了區區東南亞那么簡單了。
如果不只是為了東南亞,而是另有目的,那么,中國人給出的建議,就需要認真考慮:中國人的建議聽起來很好,但必然還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而考慮的。
大順這邊的人說的再多、再好聽、再重申中法傳統友誼、再談論中法是東西方君主專制的希望,都不應該掩蓋他們的現實的利益目的。
“是的,明天我應該詢問一下他,中國人真正的目的、出于他們自己利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出于他們自己利益的真正目的,對法國并沒有害處。那么,他們給出的建議,是值得嘗試的。”
第二日早餐之后,再如昨日,路易十五與齊國公再度會面。
當提及到荷蘭問題的時候,齊國公用他那口音頗有些重的拉丁語,說了一句諺語。
“蛤蜊苦米糠酸,儂為妻奴斯。”
這句仿佛“三塊肉喂你媽吃”英語一般的拉丁語,讓路易十五略楞了片刻,隨后仰頭大笑。
這是一句很特殊的拉丁諺語。
可大雅之正。
可國風之俗。
若以雅正,直譯即可:
高盧雞可以是朋友,但絕不能是鄰居。
若以國風之俗,這句話就有些市井味惡俗味兒。
和后世的西班牙大流感一樣,此時美洲傳過來的楊梅大瘡,在拉丁語里有個別名:法國病。
所以這句話若以國風之俗,也可以理解為:朋友妻、不可欺;鄰居妻,那就說不定了。故而,朋友可以有法國病,但鄰居最好別有。
不過國風之俗笑歸笑,這個場合,終究還是討論國家大事的場合。
這句話,也只能選其大雅之正的翻譯。
笑過之后,路易十五不由地點了點頭。
的確。
法國與荷蘭,是可以做朋友的。
這又繞回了奧屬尼德蘭問題。
但是,荷蘭與法國當朋友的前提,是法國不能是荷蘭的鄰居。換言之,法國不能占據奧屬尼德蘭。
齊國公說完這個諺語,又道:“中法之間的情誼是深厚的。以歐羅巴各國而論,對天朝地理、水文所知最多者,便是法蘭西國。運河、邊疆、城鎮之圖,皆有法蘭西國傳教士出力繪制。”
“無論如何,天朝與荷蘭的問題,是繞不開法蘭西的支持的。”
“作為盟友,天朝在俄國政變、瑞俄戰爭、摧毀荷蘭東印度公司等問題上,都完美地履行了盟友的義務。”
“而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天朝希望在處理荷蘭的問題上,能夠用一種‘兩全其美’的方法。”
“既然天朝得到利益,也能夠法蘭西國得到足夠的利益。但是,除了利益之外,還應該有國與國之間的盟友情分的考慮。”
“這一次,我希望國王殿下站在一個國王的角度,而不是一個單純的追求利益的商人的角度,來達成戰后的談判。”
齊國公并不知道,他這時候說的這句話,正是歷史上路易十五對放棄奧屬尼德蘭為自己找的借口:我國王也、非商賈也。我用國王的視角來處理奧屬尼德蘭的歸屬,而你們卻用商人一般單純利益的視角去判斷我的決策。
路易十五聽到這,心想中國人果然對荷蘭另有目的。現在似乎可以理解為什么他們如此在意奧屬尼德蘭問題了。
不過,如果荷蘭真的與法國成為朋友,未必是盟友,只要是朋友,這對法國當然也是有利的。
至少,這也算是一個戰爭的成果了。
可以給貴族和民眾一個交代,而且純粹的戰略意義考慮,似乎也并不比拿下奧屬尼德蘭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