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有組織的、有外部勢力參與的、非常一致性的行動。
格羅寧根等地爆發請愿活動的時候,弗里斯蘭的奧蘭治莊園里也得到了外部的消息。
對他們而言,這是個好消息。
但,本廷克伯爵依舊開口大罵劉鈺的無恥。
兩天前從西邊傳來了秘密消息,英國人先把那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了奧蘭治派。
普魯士和奧地利,接受了英國的調停。奧地利將割讓西里西亞給普魯士,而普魯士會退出戰爭,放棄“不單獨媾和”的普法同盟。
而且英國還會給奧地利一個驚喜:我出一百百十萬兩白銀,也就是六十萬英鎊,出國反法。
并且承諾英國將派出一支兩萬人的部隊登陸漢諾威,一起反法。
局勢,真的如大順參謀們預想的那樣,驟然發生了變化。
原本面臨肢解命運的奧地利,不但活了下來,而且戰場態勢也極端有利于奧地利人了。
原本,克芬許樂伯爵率領的奧地利的主力野戰軍團,在慕尼黑陷入了法、普、巴三個軍團的合圍,岌岌可危。
一旦此軍團被滅,維也納門戶大開,無兵可用、無險可守,短時間內既不能再招一支部隊、也沒時間把意大利那邊的軍團都調過來。
然而,普魯士人接受了西里西亞、背棄了法國盟友,讓出了波西米亞,即將退回西里西亞。
這一進一退,可不單單是一個普魯士軍團、兩三萬人的問題。
而是意味著,法國布拉格軍團的側翼大開,從原本的包圍著,瞬間變成了被包圍者。普魯士讓開了側翼,奧地利的軍隊可以直接合圍布拉格的法國孤軍。
奧地利軍隊可以合圍布拉格,駐扎在奧屬尼德蘭的法國軍團,也只能全力東進,來解救法國的布拉格軍團。
原本可以威脅荷蘭、迫使荷蘭小心翼翼,不可正式支持奧地利的法國尼德蘭軍團調走,荷蘭的底氣就足了,可以給奧地利支援了。
普魯士退出戰爭,英國就不用擔心漢諾威被普魯士占了。本來為了漢諾威流英國人的血、花英國人的錢,英國人已經相當不滿。但現在,這就不是保漢諾威了,而是要干法國了,英國議會就會全力支持的。
總之,這兩三萬人帶來的后續變化,使得形勢徹底扭轉。
荷蘭周圍再無威脅,英國一旦出兵,給錢,法國獨木難支。
之前不得不唯唯諾諾向法國示好的荷蘭,這時候應該站出來,對法宣戰了!
誰搶到先機,誰就能贏的威望,因為現在看來,對法宣戰必贏。
英國人先悄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奧蘭治派,因為英國人確定,議會派也有腦子。如果他們知道了普魯士即將退出戰爭的消息,一定也會高舉起“誠信、反法、言必行行必果”的大旗,對法宣戰。
眼下七省各處幾乎在同一天爆發的請愿、游行、煽動對當前議會派不滿的情緒等等,對奧蘭治派而言,當然是好事。
可即便這么好的事,一想到這背后肯定又和劉鈺脫不開干系,本廷克伯爵等核心人物就覺得像是吃了蒼蠅一般惡心。
將發行的報刊重重地往桌上一扔,本廷克伯爵忍不住罵道:“我們的這位侯爵大人,又在搞什么鬼?他這是在離開之前,發泄心頭的怨氣?還是借著普魯士大勝的機會,試圖毀掉我們?”
雙方是有信息差的。
本廷克伯爵確信劉鈺不可能比他們更早知道普奧密約和談接受調停的事,因為他們也剛剛知道,而且特蕾莎女王那邊也是剛剛松口。
但他忘記考慮了一件事,那就是劉鈺如今在阿姆斯特丹擺出的另一幅光明的面孔,那一副面孔的核心,是理性、邏輯、推理、經驗、歸納、總結,簡稱,科學與數學。
如果一個有經驗的農夫,看到傍晚連天的火燒云,總會知道第二天晴天;如果一個經驗豐富的孩子,看到道路上搬家的螞蟻,總會知道馬上要下大雨了。
如果一個讀過不少天朝史書、見多了十八路諸侯聯合與內斗、細讀過春旗戰國東周諸事,總會知道普魯士肯定不會去給法國當打手——干掉奧地利,換個法國把手徹底伸進神羅。
驅虎吞狼,是個技術活。玩不好就是引狼入室。普魯士人心里有數。
因為本廷克伯爵確信劉鈺不知道普奧密約的事,所以劉鈺這么做,就很惡心了。
本身大順和法國就是盟友,盟到大順的軍裝高價買法國呢絨的地步。前些天又猛吹了一通普魯士,似乎普魯士和大順在軍事上的交流也不錯。
吹完普魯士后,卻忽然發難,借著朝貢勘合貿易的引子,鼓動情緒,這顯然是在報仇。
睚眥必報之人,報的就是當初劉鈺來找奧蘭治派商量政變和賣國、他們冷落了劉鈺,最后不歡而散算是轟走了劉鈺之仇。
本廷克伯爵是這么認為的。
為什么說這是睚眥必報的仇怨呢?
因為在不知道普奧和談的背景下,執政官這個位子,就是個塞滿了火藥的大火藥桶。坐上去就要爆炸。
現在把情緒煽動起來了,百姓非要推奧蘭治派上臺,那就不得不上。否則,威望掃地,日后想上也沒機會上了。
幸好普奧和談了,否則的話,這不就是臨走之前要坑一把奧蘭治派嗎?
本廷克伯爵心想,劉鈺真是個小心眼的人。就因著之前來商量賣國的自由貿易,自己這邊沒同意,兩邊不歡而散,臨走就要搞這么一出。
可轉念一想,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他一嘆氣,旁邊的人也跟著嘆息道:“早就應該提防著點他了。我們應該知道他的性格,就是那種有怨氣一定會報復的人。”
“就像是他在伶仃洋做的那樣,就因為喬治·安森沒有降旗,對他表現出了不尊重。他就支援了斯圖亞特家族一艘戰艦、支援了北美的印第安人一批火槍。我們早就應該知道的。”
“英國亂了,他一點好處都得不到。但用他的話說,誰讓他一時不痛快,他讓誰一世不痛快。”
“他的報復,是純粹的、脫離了低級的利益糾葛的,完全感性而不考慮收益的。”
于現在看來,劉鈺的一些做法好像確實如此,尤其是針對英國的報復,就因為看起來屁大點的事,似乎毫無意義,因為大順和英國之間根本沒有什么利益沖突。最早的沖突還是發生在百余年前的前朝呢。
“我聽說,在他舉辦的科學研討會上,他不止一次的說,很快就要前往凡爾賽。法國那邊已經按照繁瑣的宮廷禮儀,準備好了一切,并且定下了覲見的時間。就是在七月中旬。”
“顯然,他要離開荷蘭了。于是在走之前,對我們進行了惡意的報復,因為他沒有在這里,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自由貿易。”
“在他不知道普奧密約的情況下,他的做法,是絕對惡毒的。”
“大議長安東尼,堅持了底線,堅持了共和國的利益,不接受自由貿易。所以,他要在走之前,把大議長搞下來!”
“威廉殿下,堅持了底線,堅持了共和國的利益,不和他合作。所以,他要在走之前,把威廉殿下架在火上烤,煽動無知的市民,逼威廉殿下接受執政官的位子。而如果普奧沒有達成密約,威廉殿下不可能接受執政官的位子,這就是讓威廉殿下出丑。”
“這種人的內心,簡直比毒蛇還要惡毒!”
“最惡毒的女巫,也無法和他的內心比較黑暗、狹隘和丑陋。”
通罵過之后,在場的所有人的臉色,都滴滴答答地落著冷汗。
這是普奧達成密約了,形勢徹底不一樣了。這些惡毒計策的最大的基礎:法普同盟,不存在了。
可是,現在想來,如果普奧同盟沒有達成呢?
今天又會是什么樣的局面?
現在,此時此刻,威廉殿下可以順勢而上,接受執政官的位子,對法宣戰,打這場必勝的仗。
可若是普奧密約不成,威廉殿下又將如何面對那些充滿期待的、幻想的、被煽動起來的荷蘭民眾?
當初他創辦刊物的時候,沒人在意。就覺得這是個財大氣粗的人,在借用報刊宣揚一下東方文化,屬于閑的沒事干,有錢隨便花,把小冊子的價格補貼的那么低。
整體上內容既有低俗也有高雅深邃,偶爾也就是每期都有那么幾條“荷蘭笑話”,那也無傷大雅,這種程度的諷刺作為平日閑暇時候的笑談,還能作為貴族舞會時候的消遣。
誰也不曾想這個內容經常低俗的小報刊,居然是為了…為了報復的。
再聯想了一下來到歐洲,就去彼得堡搞了個大新聞的余悸,再看這件事簡直就是充滿了惡毒。只怕是他來的就是,就考慮到了,要是不能達成自由貿易,那就要毀掉一些人的前途。
擦掉了冷汗,心慌之后,奧蘭治派的這些人終于發出了一陣陣笑聲,對劉鈺的行為進行了多方的諷刺。
說了很多,但若總結成漢語,大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成全,你縱智計百出,又有何用?”
看起來天衣無縫的惡毒報復,現在似乎已成了一場笑話。
本廷克伯爵舉起酒杯,笑道:“我們應該感謝這位侯爵大人,他的報復,成全了我們。如果不是他處心積慮的報復,民眾又怎么會在這個關鍵的時間里期待威廉殿下成為執政官呢?”
“敬那位睚眥必報的侯爵大人!敬,七省的執政官,我們的奧蘭治親王殿下!hoera!”
在場的奧蘭治派的人,紛紛舉杯,一起呼喊道:“hoera!”
畸形且佝僂的威廉,努力坐直了身體,臉上露出了微笑。
在下屬三呼萬歲之后,他豪情萬丈。
“向阿姆斯特丹,進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