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旋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這一次“斡旋”的本質,是貪天時地利人和之大功而歸諸己身,把明顯是道法自然的事,搞成像是自己出了很多力以致功歸于劉鈺斡旋的假象。
主要是要把形式弄好、動靜弄大。
丹麥東印度公司和大順之間的貿易,只是斡旋的一個切入口,并不是關鍵性因素。
他要假裝是靠他的斡旋、靠大順的影響力,促成丹麥放棄瑞典王儲資格的。
做個不恰當的比喻,就是火車在往前開,劉鈺假裝在后面推,然后告訴全世界是自己把火車推走的。
從地緣政治,以及歐洲幾個大國的矛盾來看,丹麥最多也就是過過嘴癮,不敢真的開戰。
倒不是說丹麥就怕了俄國,陸軍確實未必打得過,可沙俄的海軍還真未必打得過丹麥。
真正的原因,另有緣故。這是可以推斷出來的。
一旦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照現在這個局勢發展下去,既然普魯士的崛起,在大順決意對荷宣戰后已成必然。
那么,今后歐洲外交的重中之重,就是俄國。
可以說,俄英同盟,還是俄法同盟,將是今后歐洲外交局勢的最關鍵環節。
聽起來雖然很繞腦,但確實是英國只要先拉到俄國,才能拉普魯士。
英國只能用拉到俄國,來嚇唬普魯士,以此瓦解普法同盟。
英普同盟的基礎,是俄英看上去親近,才能促使普魯士和法國斷盟,投英。
普魯士和法國此時沒有直接的矛盾,最擔心的是被奧地利和俄國兩面夾。
否則,英國直接拉普魯士,是拉不動的。
因為普魯士很清楚,被英國拉動,意味著同時和法、奧為敵。普魯士才不傻。普魯士投英的原因,是希望加入英普俄同盟,避免兩線作戰,因為奧地利肯定是不可能和普魯士站一邊的。
法國那邊,雖不一致,卻也差不多,必須要先拉俄。
俄國這個體量巨大的國家,和法國又相隔那么遠。而法國作為歐陸霸主,是絕對有資格講“遠交近攻”的。
法國要的,是一個孱弱的德國,奧地利、普魯士,誰都不能太強大。德國越亂、越碎,法國就越開心。
英法世仇,德國內部一片混亂,波蘭渣渣,那么影響歐洲平衡的重要棋子,當然就是地處邊陲的俄國。
即便不能拉到法俄同盟,也絕對不能讓俄法過度交惡。
尤其是拉謝塔迪侯爵參與政變、伊麗莎白這個親法派上臺的大背景下,是完全有可能實現法俄同盟的。
英、法,兩大勢力,此時都要拉俄國。
那么,真要是丹麥和俄國因為瑞典王儲問題起了爭端,英法會支持丹麥嗎?英法都不支持丹麥,都試圖討好俄國,丹麥靠毛開戰?
英國的一貫作風,劉鈺已經看到了。
綏靖,出賣他國利益。
奧地利的西里西亞,就是個例子。
英國從一開始就直接調停,讓奧地利割西里西亞給普魯士,以此換取歐洲和平,換取英國不需要履行《奧地利王位繼承基本法詔令》的義務。
法國的一貫作風,劉鈺也看到了。
口惠而實不至。
說好了瑞典對俄開戰,給錢給槍的,毛也不給。現如今俄國又有可能親法,這時候因為個瑞典繼承人問題,去和俄國鬧出大矛盾?
至于還剩下一個大國,奧地利。
只要俄國沒有正式加入普法同盟,奧地利就必須要維護與俄國的良好關系,不可能因為一個丹麥就得罪俄國。
這么七七八八算下來,奧地利、法蘭西、不列顛,三大國都不可能支持丹麥而得罪俄國…只要丹麥君主的腦子沒生銹,稍微有點理性,就不可能真的開戰。
至于說大順和丹麥的貿易,那不過是劉鈺為了彰顯“大順是有影響力”的一種假象。
就像是他知道燕子低飛要下雨,站在地上朝天一指,天嘩嘩下雨,和他指天沒有任何關系,但是要讓被人覺得這雨是他指天指下來的。
這么做當然是要好處的,大順在俄國政變中的亮相很驚艷,正需要再接再厲,再擴大一下影響力。
至于內在的好處,則更多。
最起碼還有一個外交信譽問題,和大順合作,不會吃虧。即便不是盟友,但只要合作,需要幫忙的時候,大順是要幫一幫的。不會像英法這樣。
這個外交信譽,與將來大順可能對荷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宣戰的信譽,并不一樣。
宣戰,不涉及信譽。
其實在劉鈺看來,瑞典大使的擔憂很有問題。
如果俄國愿意接受一個親俄的瑞典王室,那么俄國就不會再節外生枝,以防止丹麥干涉為借口進駐斯德哥爾摩,而是真的會保護繼承順利。
如果俄國不愿意接受一個親俄的瑞典王室,而是選擇割走全部的芬蘭,那么王儲問題事件也根本不可能出現俄、丹對峙的情況。
不過既然瑞典大使說了,劉鈺也借坡下驢。
“大使先生,丹麥的事,我可以去斡旋斡旋。你也知道丹麥東印度公司的事,而且如今天朝和瑞典合作組建貿易公司,我這邊的態度,丹麥人不得不聽,至少會施加極大的壓力。”
“我可以用個人的信譽保證,我會出面斡旋丹麥方面。但是,瑞典方面的事,我就不便說太多了。這件事終究還是需要瑞典國會自己討論,拿出一個應對的方案。”
“當然,你們也可惜寄希望于戰場上的奇跡,全殲進入芬蘭的俄軍,迫使俄國無條件和平。你們應該也清楚,奪取彼得堡這樣的說法,不過是煽動國內民眾情緒的,事實上政客們很清楚,根本做不到、至少在第四次俄土戰爭已經結束的條件下做不到,不是嗎?”
“戰場奇跡,最多也就是無條件和平。”
瑞典大使黯然稱是,政客們內心都很清楚結局,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為。
至于要在芬蘭全殲俄軍,那也根本就是笑話。
俄國領兵的是那個拉西元帥,波蘭王位繼承戰爭中就大放異彩,攻下華沙、但澤之圍,隨后又在第四次俄土戰爭的打出了極佳戰績,可謂是此時俄國最能打的元帥…或者可以說此時俄國唯一會打仗的元帥。
戰術風格多變,尤其擅長圍城戰、海陸配合作戰、海軍登陸穿插等。而且是個標準的總參謀長風格元帥,尤以組織行軍、扎營、練兵和戰術體系改革為其最擅長。
瑞典現在一個能打的都沒有,政客們嗷嗷喊著就要開戰,可是真到了戰場上今年已經送了七千人了,明年顯然也是打不過的。
開戰之初,軍方的人詢問了一下政客的想法,瑞典政客回答的很干脆:以最快的速度攻到彼得堡,迫使俄國求和即可。
這等于是說了句廢話。現在政客的屁股,軍方是擦不干凈了,也就只能寄托在外交上了。
法國這邊肯定是指望不上了,瑞典大使如今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劉鈺身上。
他理解的劉鈺去斡旋丹麥那邊,是要動用大順為數不多能打出去的貿易牌。
因為大順和瑞典有合作的貿易公司,而且瑞典的東印度公司之前就是掛羊頭賣狗肉,明明是中國貿易公司,非要起個東印度的名,可實際上在印度根本沒什么份額。
而瑞典和丹麥的“東印度公司”,是絕對沖突的。
兩家的進貨主要方向,都是大順。
兩家的進貨品類,都是茶、絲、瓷。
兩家的主要走私方向,都是英國、北美。
現在中國和瑞典合作,而大順這邊在貨源上,擁有絕對的壟斷地位。所以,在瑞典大使看來,如果劉鈺真的出面斡旋,可以想到丹麥方面一定會讓步。
因為站在丹麥的角度看大順的斡旋,就不是斡旋,而是在找貿易禁運的借口。
對大順來說,既然和瑞典合作了,那么掐斷丹麥的貨源,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靠掐斷貨源的方式,讓中瑞聯合貿易公司迅速搶占丹麥東印度公司的市場。
考慮到這一點,丹麥就覺得,最好還是答應大順的斡旋,不要讓大順找到貿易禁運的借口。
說不定,在丹麥看來,這場斡旋的本質,不是為了斡旋,而是為了中瑞聯合貿易公司。
一個合格的外交官,至少要做到預判被人的預判、猜疑被人的猜疑,這是基本的及格線。
瑞典大使相信劉鈺的斡旋有用,那么整件事最后的隱憂也就解決了。
他既不做白日夢盼著戰場奇跡、俄軍全軍覆沒于芬蘭;也不考慮法國人的調停能取得效果。
還是劉鈺說的這個辦法是最合適的,也是最折中的。
而且,看上去瑞典要淪為附庸國,可實際上,卻是對瑞典最為有利的。
因為,瑞典國王就是個屁,橡皮圖章而已,誰當都無所謂。
想要說話好使,得先斗倒議會、干掉兩黨,反殺工商業資產階級和新興階層,這在瑞典這個封建基礎不深厚的地方,不說絕不可能吧,難度也是逆天級別的。
看似瑞典好像換了一個“親俄”,或者和俄國有密切的親戚關系的國王,但實際上如果能以此換取俄國不占據芬蘭,瑞典簡直賺大了。
瑞典大使最大的擔心,也就是丹麥傻呵呵的也要求王位繼承權,導致俄國以“保護”為名,出兵斯德哥爾摩,那就毀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可只要俄國不出兵,議會和兩黨,能把外來的、根本沒有根基的國王玩死。
打仗,禮帽黨不行;工商,便帽黨不行。
可玩政治斗爭、黨同伐異、限制君權、煽動情緒、制造政治正確,這兩個黨派可是能玩出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