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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零章 先驅者

  被劉鈺當成嚇唬俄國人的籌碼,列納特并不知道這其中的道道。在九月份,他和一起被俘的一批瑞典人,跟隨劉鈺去了威海。

  法國使節團會在隨后乘船抵達天津,在威海停留后,就會等待季風起而返回。

  劉鈺先回威海,還要準備前往法國留學的工匠人選,以及準備大順的第一次歐洲商船之行。

  用了軍用的橡木和臺灣檜木制作的第一艘遠洋商船已經完成,劉鈺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自由貿易號”。

  預定的貨物在南方也都準備完畢,貿易公司的人,人脈廣泛。

  不論是絲綢還是定制瓷器、茶葉,都已經囤積在倉庫中,就等著這艘自由貿易號商船前往松江和福建裝貨,在明年一月份跟隨瑞典東印度公司的兩艘帆船一起前往瑞典。

  不只是劉鈺對這艘貨船給予厚望,貿易公司的股東們都對這艘商船給予厚望。

  對日貿易已經趨近飽和,南洋貿易被荷蘭人掌控著,而現在日本那邊渡過的饑荒,又重新開始收緊了貨幣政策,運米攜帶私貨的許可可能明年就要廢止。

  對此,長崎那邊的解釋是:日本國是重農輕商的,武士和藩主們的俸祿都是大米,如果米價過低,將會嚴重觸及武士們的利益。這一次幕府改革的一大目標,也是要維持米價處在一個高區間的范圍內。

  雖然很感謝劉鈺提議的貨幣政策,也很感謝劉鈺送去的地瓜備荒之術,幕府將軍特許這種運米貿易再維持一年。

  故而這一次前往瑞典,就成為了貿易公司明年的增長點,股東們都希望這一次航行帶來的利潤,能夠彌補一下對日走私被廢止后的利潤損失,至少能夠持平。

  現在看來,大部分股東們的心態還是積極樂觀的,貿易公司的股價并沒有因為日本那邊的壞消息降低太多。

  饅頭陪著劉鈺登上了這艘排水量大約在1200噸的遠洋商船自由貿易號上,遴選出來的水手中還有二十個剛剛服役的見習水手。

  船上還配備了十門大炮,還有一批火槍和回旋炮。

  被選為這一次出航的船長,饅頭明白這是劉鈺對他的器重。

  因為造船臺上還有一艘尚未完工的戰列艦,此時他把自己的巡航艦船長位子交了出去,只要能夠安全返航,自己應該就是大順第一艘戰列艦的艦長。

  “子明啊,別的我倒是不擔心。主要就是到了南洋之后,荷蘭人可能會攔截。荷蘭人不敢對我們宣戰,也不敢真的打我們,但是搞一些小動作是可能的。”

  “比如扣押、檢查之類。為的就是錯過季風、拖延時間,使得這些緊俏貨物不會影響到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售賣。你知道萬一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么辦嗎?”

  饅頭笑道:“先生放心。不卑不亢,有禮有節。他要是敢扣船,我就開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岸上不是還有荷蘭人的商館嗎?”

  聞此一言,劉鈺大為放心。

  “對。真要是敢攔截,你就開炮。我會和松江那邊打招呼的,如果真要是出了事,你放心,朝廷會站在咱們這邊的。到時候直接把荷蘭人的船全都扣下、把商館抄了。”

  “當然,荷蘭人要是不那么咄咄逼人,也最好不要主動招惹。沿途掛著咱們的旗幟就好。暫時不要招惹他們。”

  回身指了指遠處的造船臺和船塢,饅頭心領神會。

  “到了那邊,貿易的事你就掌一下大局,自有貿易公司的人負責。那邊我也交代了。你也算是朝廷命官,到了那邊之后,主要就是聘用一些木焦油蒸餾技術的人。我也和列納特等人打了招呼,他們也會幫忙的。”

  饅頭將劉鈺的這些話一一記下,跟著劉鈺又去見了見這一次遠航的除貿易公司以外的人。

  負責測量的、繪制海圖的、以及內定的將來這艘商船的船長,都聚過來,聽劉鈺布下了注意事項。

  “你們中大多數都是艦隊的老人了。之前也跟著白令去繪制過鯨海的海岸線圖,各種技巧也都掌握了。這種技巧上的事,我便不多說了。”

  “遠航的注意事項我也說了,你們也懂什么叫壞血病,以及應該吃什么來預防。雖說這條航線西洋人跑了二百多年了,但海上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盡可能都活著回來,回來后軍銜都提一級。”

  “勇士出征,是要送別的。明天晚上我設宴,到時候再說一些詳細的。”

  這些人散去后,劉鈺又去了造船廠,從里面抽調了一些年輕的工匠,這些人就是前往法國造船廠實習的。

  只有這些人還不夠,劉鈺又去了在膠東大荒那一年收納的孤兒義學中,挑選一下這里的人才。

  這些人和工匠不一樣,可能要在法國逗留十年甚至更久。

  成年人的三觀已經定性,這些十歲左右的孩子們卻還沒有定型,而且算是他一手教出來的,用的都是他另起爐灶的教材。

  從大災荒之后,這些人就幾乎沒有離開過劉公島。

  過著一種近似與外界隔絕的生活。

  許多年過去,他們已經遺忘了外面的世界,忘記了那些父母生前給他們講過的故事,接受了和劉鈺一樣的啟蒙,承載著幾乎一樣的對天地萬物的認知。

  十幾歲的孩子不會懂太多,但就像是后世的孩子一樣,不知道地球為什么是圓的,但卻對地球是圓的深信不疑。

  課堂內,他們已經學到了大約小學六年級的水平。文字、算數、幾何和拉丁文,都有現成的老師,而一些其余的諸如常識之類的課程,都是劉鈺親自教的。

  這些是他作為改變世界的種子,格外關心,每個人大約是什么水平,他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自然界的常識,劉鈺可以教。

  甚至于劉鈺可以說,派這些人去法國,單就科學和數學而言,他們學的未必有留在劉公島的孩子學得好。

  但一些政治的常識,劉鈺不能教。

  他要是敢教,皇帝就要先被嚇破膽。

  所以,還是要把最聰明最優秀的,送去“革命的老區”深造。

  借雞生蛋,等他們回來的時候,也就該真正學成了。

  站在走廊里,就像是后世每一個查課的班主任一樣,墊著腳透過走廊的玻璃,觀察著里面的學生。

  黑板上,寫著一些字,正在教授康不怠編寫的歷史簡本。要離開大順,他們首先要知道自己是誰,自己的祖國在哪。

  講臺上,高薪選拔出來的人老師正按照康不怠編寫的課本,抑揚頓挫地念著一首詞。

  “靖康恥,猶未雪…”

  下面的孩子也跟著老師的語調,誦讀著這首距離他們已經數百年的詞,聽著老師的解釋,看著書本上繪制的簡單地圖。

  看來,歷史課還沒有學到明亡。

  康不怠編寫的歷史簡明課本,史觀也是符合大順意識形態的民族主義史觀,里面夾雜了一些劉鈺摻雜的階級史觀的私貨,但沒有那么露骨,只是講了講土地兼并之類的問題。

  教書的先生也沒有什么不適,覺得講的沒什么問題,也沒有什么無君無父之言。

  能考舉人的都不會在這里教書,剩下的窮秀才們劉鈺也不怎么收,老師的主力軍還是那些接受了營學教育但又不能襲良家子身份的社會邊緣人。

  他們當教書先生,少了許多“少學圣人之言此本末倒置”的聒噪,每個月三兩多的銀子拿著,一個個才不會去沒事找事。

  掃了一眼黑板上的課程表,歷史課的下一節課是數學課,劉鈺就靜靜盯著外面下課的鐘聲響起。

  鐘聲一響,孩子們正要跑出去玩耍,劉鈺推門而入。

  幾個跑的快的臉色頓時露出了孩子特有的喜怒形于色,看上去就知道這一次的課間休息要被占用了。

  齊齊地叫了聲先生,劉鈺念了幾個人的名字,這幾個人忐忑不安地站出來,小心地跟在了劉鈺的身后。

  想著之前被打手心板的記憶,一個個都在回憶自己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禍事?

  這些孩子對劉鈺的感情很特殊,當年那場大災發生的時候,最大的也就十歲。

  他們的記憶中永遠磨滅不去當年父母被餓死的慘狀,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地位,也跟著劉鈺切身感受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劉鈺讓他們活了下來,他們也跟著劉鈺學會了認字和常識。

  所有的孩子,都有著嚴重的心理問題。

  很容易走極端。

  劉鈺不是在做社會化撫養的實驗,而是殘酷的現實讓這個孩子自然的成為了這種試驗品。

  父母都不在了,殘余的親人兄長要么去了海參崴、要么在當兵,很少有見面的機會。

  所有人都是自小在一起長大、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起睡覺,直到一些女孩子開始流血之后,這才分開。

  但是,他們周邊也沒有目睹別人父母慈愛的場景,這種集體化的生活已經深深地映入了他們的腦海中,成為了一種習慣。

  對劉鈺,他們敬而不畏、怕而不懼,更多的是一種愛戴。

  劉鈺每隔一段時間會給他們上一次常識課,平日里也會抽出時間關心一下他們的生活,更是可以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今天這幾個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發生不亞于當年災荒樣的變化,戰戰兢兢地跟著劉鈺走到了辦公室,一個個全都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發呆。

  “你們幾個,今年冬天就要去法國了。來,站出來,給我指一指法國在哪?”

  隨手指了一個目瞪口呆的孩子,叫出名字后,那孩子走到了傳教士繪制的地界地圖旁,很自然地指點了一下法國的位置。

  嘴里也很自然地背誦道:“法國的首都是…”

  背完了之后,有個膽大的孩子出聲問道:“先生,您也要去法國嗎?”

  劉鈺搖搖頭,笑道:“我就不去了。你們去那里生活幾年,過幾年我派人把你們接回來。到了那邊,要聽話。”

  這些孩子雖然有些驚奇,卻沒有對這未知的旅程生出絲毫的不安。

  他們都是孤兒,在劉公島的這些年,他們一直沒有父母,在他們看來,法國不過是一個很遠的地方,生活還是和這里差不多。

  況且,常識課和每天都能見到的、掛在教室墻壁上的世界地圖,讓他們的眼界變得開闊,數萬里的距離,都能在墻上的地圖上找到。

  比起他們的父母從膠東到山東都覺得遙不可及,他們和他們的父母甚至大順此時絕大多數的國人都不再是一個圈子里的人。

  “先生,我們去法國學什么呢?”

  “學什么都行,想學什么便學什么。”

  這一點劉鈺毫不擔心,這些人接受的基礎教育和從小養成的習慣,使得他們有很大的概率和法國的那群啟蒙學者們混到一起。

  歷史課本上學到的一些劉鈺夾帶了私貨的史觀,以及他們特殊的童年經歷,極大的可能,使得他們在法國大學畢業后,成為一群最激進的人。

  不同人的視角是不同的,這也是劉鈺不希望大順這邊派一些官派留學生的原因。

  官派學生,必然家庭優渥,或者干脆就是皇室鋒刃的良家子們,他們的屁股會歪到皇室王室貴族那一邊。

  如果是儒生,去了之后,看到的要么便是“率獸食人”、要么便是“無君無父”。

  當今世界,還沒到滿清后期那種有識之士全然絕望的程度,東西方的差距也沒到看到蒸汽船逆水而行而三觀震裂的程度。

  這時候派“有識之士”去,只會更加保守和反動,這一點劉鈺心里還是有數的。正如當日他恐慌于陳震跟隨齊國公使團去歐洲。

  他希望法國那群坐在沙龍里扯淡的人,把他想說但又不敢在劉公島教這些孩子的話都說出來。

  啟蒙運動有很多流派。

  這些自小失去父母、經歷過苦難、自小集體生活、又接受過劉鈺私貨教育的人,最有可能接受接觸的流派,要么是百科全書派、要么是平等派和掘地派。

  這和他們自小的生活有關,就像是負電和正電一樣,必然會從繁雜的啟蒙學派中,嗅到最合乎他們口味的一派。

  只是…這些人如果真的走上了這條路,必然會死。因為此時走不通。

  或許,將來鎮壓他們得就是劉鈺,但總得有人死在這條路上,做奠基者。

  這都是那批孤兒中男孩中的佼佼者,想著他們可能的未來,劉鈺掃去了心中一閃而逝的悲傷,給他們每人倒了一小杯果酒。

  “男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死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這個世界和人無關的常識,我已經教會了你們。”

  “那些與人、與為什么有窮有富、為什么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道理,就靠你們自己去探索了。待到將來想明白了,莫要忘了回來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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