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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看破

  帶著對劉鈺的最后一點警覺,阿部正福還是問出了那個關鍵的問題。

  你劉鈺的想法這么“正確”、這么有遠見、這么符合天道,那怎么聽說大順經常開倉救濟百姓呢?

  問出這個很尖銳的問題后,劉鈺不得不再一次把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劍的故事,給阿部正福講了一遍。

  “是以,天朝和日本豈能相同?”

  “大順北有蒙古、河套,皆可墾耕;西有西域、綠洲,亦可屯田。百姓尚且還沒到無地可墾的地步。”

  “日本也是一樣,此一時、彼一時。若日本此時只有十萬戶,我的說法那就是不智愚昧了,反而應該鼓勵百姓生育,如勾踐故事: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取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公令醫守之。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子,公與之餼。當室者死,三年釋其政;支子死,三月釋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子。”

  “可日本現在已超兩千三千萬之眾,土地零碎、豪農豪商日多,兼并土地,小農貧苦無依,難抗天災,此時豈能還用勾踐故事?”

  “或有人想,當以日本之劍,為日本之犁奪取土地。可放眼四周,日本縱有劍,又能砍向何處奪取無主之地呢?”

  “再說你也打不過啊。”

  “就算臥薪嘗膽,也得三四十年。三四十年后,只怕人口激增之下,‘四兇’之害積累,萬一遇到冷夏、火山、海嘯等等,四兇之害便會一朝爆發,席卷日本。”

  “而且之前鎖國,百姓愚昧,尚可無憂。如今我朝去土佐、長州等地轉了一圈,日本百姓皆知‘均田免糧、唯才是舉、四民平等’,一旦爆發,可就不只是以前只求‘一揆’而請藩主減稅的地步了。”

  “這大洋以東數萬里之外,倒是有一處蠻荒之地,名為阿美利加。土地數千萬,肥沃遠勝美濃。”

  “然則,有錢人自不肯去,沒錢人又去不成。若幕府、各藩為日本之長遠考慮,當可組織移民。只是數萬里之外,必然自立稱王,這正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但花幕府的錢、利日本萬民之將來,卻不知幕府可肯做乎?若是肯做,過些日子我將海圖送來,幕府出錢造艦,移民,我亦可幫忙。”

  “但關鍵這也得有錢啊。”

  “你看啊,我給你算一筆賬。就按元祿檢地來算,日本的總土地石高,其實只需要一千萬人口。如今卻多出了將近千萬。每年還要增長二三十萬。”

  “這每年二三十萬的‘多余人口’,要運到阿美利加,每個人要保證活過第一年,怎么也得投個三十兩銀子。少了的話,還不如直接裝船到了海上扔海里得了,還省錢省事。”

  “這樣的話,一年就需要多支出一千萬兩白銀。”

  “幕府能每年拿出一千萬兩白銀嗎?”

  “就算學前明,加增遼餉,日本亦可以為和族之未來,日本之謀萬世,苦一時百姓,加‘移民貢’,均攤在每戶身上,一戶大約不到一兩銀子。這…拿得出嗎?”

  “有這錢,不如買槍買炮,拒不救濟、拒不減貢賦,從而讓‘多余’的人口自發餓死,亦或按人丁征稅,家里多人丁的,便要增稅,從而迫使百姓自然不愿生子。這正是符合天道的行為。對不對?”

  阿部正福聞到“人丁征稅、以遏人口”后,連連點頭,心道此人果然有些手段。

  至于說移民遙遠的阿美利加,那真是傻子才會做。

  這阿美利加在數萬里之外,昔年伊達政宗也曾派人去過,往來就要三五年時間,而且風浪頗大,十不存三。

  幕府花錢,卻讓別人到那邊自立為王去?這么遠,又不可能將貢賦交給幕府,只有傻子當將軍,才有可能這么做。

  征遼餉征成什么結果,不言自明。況且按劉鈺這么算,得一戶一年多繳納一兩白銀,這如何繳的起?

  以三十余年前元祿檢地時候的標準來看,有這樣一個記錄。

  和歌山的一戶豪農,名為大田才藏。此豪農登記在冊的土地,有兩町五反,一町大約是十公畝,大約15市畝。換大順標準,他家一共大約40畝土地。

  他的弟弟沒有娶親,作為家人依附哥哥生活,實際上也就類似于奴仆。但兄友弟恭,既是親兄弟,還是要給買身衣裳穿的,不能光著腚。

  家里一個老婆、兩個孩子,還有五個仆從依附他生活,算是他的長工。

  此人重視水利、知道買肥料肥田,精耕細作,兩季種植折算在一起,水田畝產在450斤左右,旱田在250斤上下。

  登記在冊的土地,按照石高算,是45石,換言之他要在收獲的時候,繳納22石左右的賦稅。

  但是此人比較聰明能干,又搞一年兩季,種一些小麥、蕎麥。

  合計一年收入大米、小麥、蕎麥等一共90石。扣除22石的貢賦,實際剩下大約65石。

  按當年的物價,把這些收入全換成錢,大約是1500戔。

  1戔大約是4克白銀,也就是一年全家收入6000克白銀,折算之后大約是12兩大順庫銀。

  自己一家人吃喝拉撒、工具損耗修理、家人一年過年做一身衣裳。

  每天要給雇傭的長工每人每天約莫0.3戔的白銀,也就是平均一人一天1.2克白銀的工資。

  麥子價格比稻米便宜,大約是100克白銀一石,倭石大約在200斤到300斤之間,很難確定。

  換言之,長工干一年能買大約700斤左右的小麥、或者350斤左右的稻米,估計應該是管吃,否則好像發的這點錢不夠吃。

  一個月的工資是大約30克白銀,大約折合是一錢銀子…大約是武林外傳故事里同福客棧伙計工資的一半。

  不談故事談歷史,人工成本是大順的大約二分之一、荷蘭的八分之一到十二分之一。

  日本三十年前的糧價,也確實低的嚇人,要是現在還這么低,大順這群海商搞糧食貿易都能發財。

  不過德川吉宗上臺之后,最大的改革方向就是穩定米價,防止米賤傷農、傷士,如今米價已經沒有這么便宜了。

  最后總計下來,一年實際盈余在5戔左右,也就是全家五人、再加上五個仆從,忙活一年,最后剩下20克白銀。

  他家吃的比較好。因為大米價格比較貴,所以賣了大米買小米、谷子、大麥等,還是可以保證全家吃飽的。

  就算現在經過德川吉宗的改革,米價上去了,估摸一年也就能剩個一兩銀子。

  這還是可以載入史冊、至少在紀聞錄上留下名字的豪農。作為豪農,一年凈收入連一錢銀子都不到。當然,這里面是走賬的,可能不走賬的、不納稅的土地也有一些,實際收入或許更高一些。

  但劉鈺開口就是“一戶一年一兩銀子的移民稅”,阿部正福自然認為這是扯淡,真要這么收,百姓非得揭竿而起不可:憑啥收我們的稅,去移別的民啊?再說收這么多,就算不吃不喝也交不起啊。

  既然移民是扯淡的玩笑,那么用丁口稅來控制人口,這就是個很好的辦法。

  商鞅反其道而行之,通過征稅強迫分家;日本若能用得好,也能通過征稅控制人口。

  阿部正福暗自點頭稱是,心道大國之人,果然有些手段。如此一來,三十年后,日本的人口就會降到一個穩定的程度。

  也就是劉鈺所言的“人口論四兇”不會鬧騰的“合天理”的人口。

  這話在大順說,必是要被打死;但在日本這種有扔老人上山餓死傳統的地方,還是很容易被接受的。

  幕府的稅,是按地不按人的,這樣稅收一點不會少。

  武士本身也是食祿階層,幕府的軍事力量也不會減少。

  百姓數量少了,土地不零碎化,繼承之后,努力耕作,還能剩下個幾十克白銀。若是遇到災荒年,也可渡日,不用將土地抵押給豪商豪民,從而可以確保小農的穩定。

  再加上多余的百姓,在大順強迫日本開埠之后,可以從事運輸、手工等行業,這都需要買米吃;而若是米價太低,大順海商必然運作轉賣到大順那邊,又可以保證米價不會太低,也不會傷及到武士的利益。

  好像…確實是個十全十美的政策。

  阿部正福警覺地想了許久,也沒想出來這政策背后有什么壞處。

  唯獨就是從劉鈺的談話里覺得劉鈺太重法術、霸道過重而無王道,這種人作為敵人,確實難打交道。

  他又請教了一下劉鈺關于征收丁稅的意見,劉鈺有在文登試點攤丁入畝的經驗,只需要把文登的經驗拿來,反其道而用即可。

  “這征丁稅,可以稱之為化石為丁。要以小農日本土地的石高貢賦為準,以一家二子為基。減少一定的貢賦,把減少的貢賦用丁稅取代。”

  “如此,一家一子的,少交了貢賦;一家二子的,和之前無甚區別;一家三四五子的,賦稅就要比以前收得多。”

  “一家一子少交的貢賦,二十年內,便有回報。一則土地不會零碎,不會使得小農極度貧困,這有利于幕府的統治;二則糧產不變,吃飯的少了,便少了一揆、家有余糧,這也省了救濟的花銷。”

  阿部正福喜道:“妙哉!果然善政。只是劉君出此主意,怕也有私心吧?”

  “只怕劉君想著,二三十年后,百姓有了余錢,亦可多買中華之貨物,還是為開埠著想啊。”

  此時此刻的阿部正福,自認自己簡直是楊修轉世,一眼就看穿了劉鈺暗藏的心思。

  可他不是楊修,劉鈺也不是曹操,就算說破了,他也死不了。此時正該說出來,叫劉鈺知道日本國亦非沒有善謀之人。

  劉鈺一怔,隨后故作尷尬一笑,心道你還真他娘是個天才,我自己都沒想的事,你居然都猜出來了。

  “呵呵呵呵…確有此意。不過此為雙贏之事,到頭來有利的,不還是日本國嗎?天朝也不希望日本國動亂,若四兇一出,日本大亂,天朝必要出兵周全幕府。只是…出兵幫忙,這不得花錢嗎?所以天朝還是希望日本穩定、長久安定的。既為藩屬,已非敵國,所謀所慮,那便不能用敵國的視角去考慮了。”

  阿部正福亦點頭稱是,心想雖你自有目的,但終究按你這么做,日本是得利的。這大抵像是鄭國渠疲秦之策,確實疲秦了,但也確實利秦了,當真是雙贏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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